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(zhuān xū)高阳。高阳者，黄帝之孙，昌意之子也。高阳生称，称生卷章，卷章生重黎。重黎为帝喾(kù)高辛居火正，甚有功，能光融天下，帝喾(kù)命曰祝融。共工氏作乱，帝喾(kù)使重黎诛之而不尽。帝乃以庚寅[yín]日诛重黎，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，复居火正，为祝融。
吴回生陆终。陆终生子六人，坼剖(pōu)而产焉。其长一曰昆吾；二曰参胡；三曰彭祖；四曰会人；五曰曹姓；六曰季连，琇姓，楚其后也。昆吾氏，夏之时尝为侯伯，桀之时汤灭之。彭祖氏，殷之时尝为侯伯，殷之末世灭彭祖氏。季连生附沮(jù,jǔ)，附沮(jù,jǔ)生穴熊。其后中微，或在中国，或在蛮夷，弗能纪其世。
周文王之时，季连之苗裔曰鬻(yù)熊。鬻(yù)熊子事文王，蚤(zǎo)卒。其子曰熊丽。熊丽生熊狂，熊狂生熊绎。
熊绎当周成王之时，举文、武勤劳之后嗣，而封熊绎於(yū)楚蛮，封以子男之田，姓琇氏，居丹阳。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、卫康叔子牟、晋侯燮、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。
熊绎生熊艾，熊艾生熊，熊生熊胜。熊胜以弟熊杨为后。熊杨生熊渠。
熊渠生子三年。当周夷王之时，王室微，诸侯或不朝，相伐。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，乃兴兵伐庸、杨粤，至于鄂。熊渠曰：“我蛮夷也，不与中国之号谥[shì]。”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，中子红为鄂王，少子执疵为越章王，皆在江上楚蛮之地。及周厉王之时，暴虐（nüè），熊渠畏其伐楚，亦去其王。
后为熊毋康，毋康蚤(zǎo)死。熊渠卒，子熊挚(zhì)红立。挚(zhì)红卒，其弟弑而代立，曰熊延。熊延生熊勇。
熊勇六年，而周人作乱，攻厉王，厉王出奔彘。熊勇十年，卒，弟熊严为后。
熊严十年，卒。有子四人，长子伯霜，中子仲雪，次子叔堪，少子季徇。熊严卒，长子伯霜代立，是为熊霜。
熊霜元年，周宣王初立。熊霜六年，卒，三弟争立。仲雪死；叔堪亡，避难於(yū)濮（pú）；而少弟季徇立，是为熊徇。熊徇十六年，郑桓(huán)公初封於(yū)郑。二十二年，熊徇卒，子熊咢立。熊咢九年，卒，子熊仪立，是为若敖。
若敖二十年，周幽王为犬戎所弑，周东徙，而秦襄[xiāng]公始列为诸侯。
二十七年，若敖卒，子熊坎立，是为霄敖。霄敖六年，卒，子熊眴立，是为蚡冒。蚡冒十三年，晋始乱，以曲沃(wò)之故。蚡冒辏洹(huán)冒弟熊通弑蚡冒子而代立，是为楚武王。
武王十七年，晋之曲沃(wò)庄伯弑主国晋孝侯。十九年，郑伯弟段作乱。二十一年，郑侵(qīn)天子之田。二十三年，卫弑其君桓(huán)公。二十九年，鲁弑其君隐公。三十一年，宋太宰华督[dū]弑其君殇公。
三十五年，楚伐随。是也。随曰：“我无罪。”楚曰：“我蛮夷也。今诸侯皆为叛相侵(qīn)，或相杀。我有敝甲，欲以观中国之政，请王室尊吾号。”随人为之周，请尊楚，王室不听，还报楚。三十七年，楚熊通怒曰：“吾先鬻(yù)熊，文王之师也，蚤(zǎo)终。成王举我先公，乃以子男田令居楚，蛮夷皆率服，而王不加位，我自尊耳。”乃自立为武王，与随人盟而去。于(yū)是始开濮（pú）地而有之。
五十一年，周召随侯，数以立楚为王。楚怒，以随背己，伐随。武王卒师中而兵罢。子文王熊赀立，始都郢(yǐng)。
文王二年，伐申过邓，邓人曰“楚王易取”，邓侯不许也。六年，伐蔡，虏(lǔ)蔡哀侯以归，已而释之。楚强，陵江汉间小国，小国皆畏之。十一年，齐桓(huán)公始霸，楚亦始大。
十二年，伐邓，灭之。十三年，卒，子熊畑立，是为庄敖。庄敖五年，欲杀其弟熊恽[yùn]，恽[yùn]奔随，与随袭弑庄敖代立，是为成王。
成王恽[yùn]元年，初即位，布德施惠，结旧好於(yū)诸侯。使人献天子，天子赐胙，曰：“镇尔南方夷越之乱，无侵(qīn)中国。”于(yū)是楚地千里。
十六年，齐桓(huán)公以兵侵(qīn)楚，至陉山。”楚成王使将军屈完以兵御之，与桓(huán)公盟。桓(huán)公数以周之赋不入王室，楚许之，乃去。
十八年，成王以兵北伐许，许君肉袒[tǎn]谢，乃释之。二十二年，伐黄。二十六年，灭英。
三十三年，宋襄[xiāng]公欲为盟会，召楚。楚王怒曰：“召我，我将好往袭辱之。”遂行，至盂[yú]，遂执辱宋公，已而归之。三十四年，郑文公南朝楚。楚成王北伐宋，败之泓，射伤宋襄[xiāng]公，襄[xiāng]公遂病创死。
三十五年，晋公子重耳过楚，成王以诸侯客礼飨，而厚送之於(yū)秦。
三十九年，鲁僖公来请兵以伐齐，楚使申侯将兵伐齐，取穀(gǔ)，”置齐桓(huán)公子雍焉。齐桓(huán)公七子皆奔楚，楚尽以为上大夫。灭夔(kuí)，夔(kuí)不祀[sì]祝融、鬻(yù)熊故也。
夏，伐宋，宋告急於(yū)晋，晋救宋，成王罢归。将军子玉请战，成王曰：“重耳亡居外久，卒得反国，天之所开，不可当。”子玉固请，乃与之少师而去。晋果败子玉於(yū)城濮（pú）。成王怒，诛子玉。
四十六年，初，成王将以商臣为太子，语令尹子上。子上曰：“君之齿未也，而又多内宠，绌乃乱也。楚国之举常在少者。且商臣蜂目而豺声，忍人也，不可立也。”王不听，立之。后又欲立子职而绌太子商臣。商臣闻而未审也，告其傅潘崇[chóng]曰：“何以得其实？”崇[chóng]曰：“飨王之宠姬江羋而勿敬也。”商臣从之。江羋怒曰：“宜乎王之欲杀若而立职也。”商臣告潘崇[chóng]曰：“信矣。”崇[chóng]曰：“能事之乎？”曰：“不能。”“能亡去乎？”曰：“不能。”“能行大事乎？”曰：“能。”冬十月，商臣以宫■兵围成王。成王请食熊蹯而死，不听。丁未，成王自绞杀。商臣代立，是为穆[mù]王。
穆[mù]王立，以其太子宫予潘崇[chóng]，使为太师，掌国事。穆[mù]王三年，灭江。四年，灭六、蓼。六、蓼，皋(gāo,háo)陶之后。八年，伐陈。十二年，卒。子庄王侣立。
庄王即位三年，不出号令，日夜为乐，令国中曰：“有敢谏者死无赦[shè]！”伍举入谏。庄王左抱郑姬，右抱越女，坐钟鼓之间。伍举曰：“原有进隐。”曰：“有鸟在於(yū)阜(fù)，三年不蜚不鸣，是何鸟也？”庄王曰：“三年不蜚，蜚将冲天；三年不鸣，鸣将惊人。举退矣，吾知之矣。”居数月，淫益甚。大夫苏从乃入谏。王曰：“若不闻令乎？”对曰：“杀身以明君，臣之原也。”于(yū)是乃罢淫乐，听政，所诛者数百人，所进者数百人，任伍举、苏从以政，国人大说。是岁灭庸。六年，伐宋，获五百乘。
八年，伐陆浑戎，遂至洛，观兵於(yū)周郊。周定王使王孙满劳楚王。楚王问鼎小大轻重，对曰：“在德不在鼎。”庄王曰：“子无阻九鼎！楚国折钩之喙，足以为九鼎。”王孙满曰：“呜呼！君王其忘之乎？昔虞[yú]夏之盛，远方皆至，贡金九牧，铸鼎象物，百物而为之备，使民知神奸。桀有乱德，鼎迁於(yū)殷，载祀[sì]六百。殷纣暴虐（nüè），鼎迁於(yū)周。德之休明，虽小必重；其奸回昏乱，虽大必轻。昔成王定鼎于郏[jiá]鄏，卜[bǔ] [bo]世三十，卜[bǔ] [bo]年七百，天所命也。周德虽衰(shuāi cuī)，天命未改。鼎之轻重，未可问也。”楚王乃归。
九年，相若敖氏。人或谗之王，恐诛，反攻王，王击灭若敖氏之族。十三年，灭舒。
十六年，伐陈，杀夏徵[zhǐ] [zhēng]舒。徵[zhǐ] [zhēng]舒弑其君，故诛之也。已破陈，即县之。群臣皆贺，申叔时使齐来，不贺。王问，对曰：“鄙(bǐ)语曰，牵牛径人田，田主取其牛。径者则不直矣，取之牛不亦甚乎？且王以陈之乱而率诸侯伐之，以义伐之而贪其县，亦何以复令於(yū)天下！”庄王乃复国陈后。
十七年春，楚庄王围郑，三月克之。入自皇门，郑伯肉袒[tǎn]牵羊以逆，曰：“孤不天，不能事君，君用怀怒，以及敝邑，孤之罪也。敢不惟命是听！宾之南海，若以臣妾赐诸侯，亦惟命是听。若君不忘厉、宣、桓(huán)、武，不绝其社稷，使改事君，孤之原也，非所敢望也。敢布腹心。”楚群臣曰：“王勿许。”庄王曰：“其君能下人，必能信用其民，庸可绝乎！”庄王自手旗，左右麾（huī）军，引兵去三十里而舍，遂许之平。潘尪入盟，子良出质。夏六月，晋救郑，与楚战，大败晋师河上，遂至衡雍而归。
二十年，围宋，以杀楚使也。围宋五月，城中食尽，易子而食，析骨而炊。宋华元出告以情。庄王曰：“君子哉！”遂罢兵去。
二十三年，庄王卒，子共王审立。
共王十六年，晋伐郑。郑告急，共王救郑。与晋兵战鄢(yān)陵，晋败楚，射中共王目。共王召将军子反。子反嗜(shì)酒，从者竖阳穀(gǔ)进酒醉。王怒，射杀子反，遂罢兵归。
三十一年，共王卒，子康王招立。康王立十五年卒，子员立，是为郏[jiá]敖。
康王宠弟公子围、子比、子晳、弃疾。郏[jiá]敖三年，以其季父康王弟公子围为令尹，主兵事。四年，围使郑，道闻王疾而还。十二月己酉[yǒu]，围入问王疾，绞而弑之，遂杀其子莫及平夏。使使赴於(yū)郑。伍举问曰：“谁为后？”对曰：“寡大夫围。”伍举更曰：“共王之子围为长。”子比奔晋，而围立，是为灵王。
灵王三年六月，楚使使告晋，欲会诸侯。诸侯皆会楚于申。伍举曰：“昔夏启有钧(jūn)台之飨，商汤有景亳之命，周武王有盟津之誓，成王有岐阳之搜，康王有丰宫之朝，穆[mù]王有涂山之会，齐桓(huán)有召陵之师，晋文有践土之盟，君其何用？”灵王曰：“用桓(huán)公。”时郑子产在焉。于(yū)是晋、宋、鲁、卫不往。灵王已盟，有骄色。伍举曰：“桀为有仍之会，有缗叛之。纣为黎山之会，东夷叛之。幽王为太室之盟，戎、翟[dí] [zhái]叛之。君其慎终！”
七月，楚以诸候兵伐吴，围朱(zhū)方。八月，克之，囚庆封，灭其族。以封徇，曰：“无效齐庆封弑其君而弱其孤，以盟诸大夫！”封反曰：“莫如楚共王庶(shù zhù)子围弑其君兄之子员而代之立！”于(yū)是灵王使疾杀之。
七年，就章华台，下令内亡人实之。
八年，使公子弃疾将兵灭陈。十年，召蔡侯，醉而杀之。使弃疾定蔡，因为陈蔡公。
十一年，伐徐以恐吴。灵王次於(yū)乾[qián] [gān]谿以待之。王曰：“齐、晋、鲁、卫，其封皆受宝器，我独不。今吾使使周求鼎以为分，其予我乎？”析父对曰：“其予君王哉！昔我先王熊绎辟(bì pì)在荆(jīng)山，荜露蓝蒌。以处草莽（mǎng），跋涉山林以事天子，唯是桃弧棘[jí]矢以共王事。齐，王舅也；晋及鲁、卫，王母弟也：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。周今与四国服事君王，将惟命是从，岂敢爱鼎？”灵王曰：“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，今郑人贪其田，不我予，今我求之，其予我乎？”对曰：“周不爱鼎，郑安敢爱田？”灵王曰：“昔诸侯远我而畏晋，今吾大城陈、蔡、不羹[gēng]，赋皆千乘，诸侯畏我乎？”对曰：“畏哉！”灵王喜曰：“析父善言古事焉。”
十二年春，楚灵王乐乾[qián] [gān]谿，不能去也。国人苦役[yì]。初，灵王会兵於(yū)申，僇(lù)越大夫常寿过，杀蔡大夫观起。起子从亡在吴，乃劝吴王伐楚，为间越大夫常寿过而作乱，为吴间。使矫公子弃疾命召公子比於(yū)晋，至蔡，与吴、越兵欲袭蔡。令公子比见弃疾，与盟於(yū)邓。遂入杀灵王太子禄，立子比为王，公子子晳为令尹，弃疾为司马。先除王宫，观从从师于乾[qián] [gān]谿，令楚众曰：“国有王矣。先归，复爵邑田室。后者迁之。”楚众皆溃，去灵王而归。
灵王闻太子禄之死也，自投车下，而曰：“人之爱子亦如是乎？”侍者曰：“甚是。”王曰：“余杀人之子多矣，能无及此乎？”右尹曰：“请待於(yū)郊以听国人。”王曰：“众怒不可犯。”曰：“且入大县而乞师於(yū)诸侯。”王曰：“皆叛矣。”又曰：“且奔诸侯以听大国之虑。”王曰：“大福不再，祗[zhī](zhī)取辱耳。”于(yū)是王乘舟将欲入鄢(yān)。右尹度王不用其计，惧俱死，亦去王亡。
灵王于(yū)是独傍(bàng)徨山中，野人莫敢入王。王行遇其故鋗人，谓曰：“为我求食，我已不食三日矣。”鋗人曰：“新王下法，有敢饟王从王者，罪及三族，且又无所得食。”王因枕其股而卧。鋗人又以土自代，逃去。王觉而弗见，遂饥弗能起。芋尹申无宇之子申亥曰：“吾父再犯王命，王弗诛，恩孰[shú]大焉！”乃求王，遇王饥於(yū)釐泽，奉之以归。夏五月癸[guǐ]丑，王死申亥家，申亥以二女从死，并葬之。
是时楚国虽已立比为王，畏灵王复来，又不闻灵王死，故观从谓初王比曰：“不杀弃疾，虽得国犹受祸。”王曰：“余不忍。”从曰：“人将忍王。”王不听，乃去。弃疾归。国人每夜惊，曰：“灵王入矣！”乙卯(mǎo)夜，弃疾使船人从江上走呼曰：“灵王至矣！”国人愈惊。又使曼成然告初王比及令尹子晳曰：“王至矣！国人将杀君，司马将至矣！君蚤(zǎo)自图，无取辱焉。众怒如水火，不可救也。”初王及子晳遂自杀。丙辰，弃疾即位为王，改名熊居，是为平王。
平王以诈弑两王而自立，恐国人及诸侯叛之，乃施惠百姓。复陈蔡之地而立其后如故，归郑之侵(qīn)地。存恤国中，修政教。吴以楚乱故，获五率以归。平王谓观从：“恣尔所欲。”欲为卜[bǔ] [bo]尹，王许之。
初，共王有宠子五人，无適[shì]立，乃望祭群神，请神决之，使主社稷，而阴与巴姬埋璧於(yū)室内，召五公子斋而入。康王跨之，灵王肘加之，子比、子晳皆远之。平王幼，抱其上而拜，压纽。故康王以长立，至其子失之；围为灵王，及身而弑；子比为王十馀日，子晳不得立，又俱诛。四子皆绝无后。唯独弃疾后立，为平王，竟续楚祀[sì]，如其神符。
初，子比自晋归，韩宣子问叔向曰：“子比其济乎？”对曰：“不就。”宣子曰：“同恶相求，如市贾[jiǎ] [gǔ] [jià]焉，何为不就？”对曰：“无与同好，谁与同恶？取国有五难：有宠无人，一也；有人无主，二也；有主无谋，三也；有谋而无民，四也；有民而无德，五也。”子比在晋十三年矣，晋、楚之从不闻通者，可谓无人矣；族尽亲叛，可谓无主矣；无衅[xìn]而动，可谓无谋矣；为羁（jī）终世，可谓无民矣；亡无爱徵[zhǐ] [zhēng]，可谓无德矣。王虐（nüè）而不忌，子比涉五难以弑君，谁能济之！有楚国者，其弃疾乎？君陈、蔡，方城外属焉。苛慝不作，盗贼伏隐，私欲不违，民无怨心。先神命之，国民信之。琇姓有乱，必季实立，楚之常也。子比之官，则右尹也；数其贵宠，则庶(shù zhù)子也；以神所命，则又远之；民无怀焉，将何以立？”宣子曰：“齐桓(huán)、晋文不亦是乎？”对曰：“齐桓(huán)，卫姬之子也，有宠於(yū)釐公。有鲍叔牙、宾须无、隰(xí)朋以为辅，有莒(jǔ)、卫以为外主，有高、国以为内主。从善如流，施惠不倦。有国，不亦宜乎？昔我文公，狐季姬之子也，有宠於(yū)献公。好学不倦。生十七年，有士五人，有先大夫子馀、子犯以为腹心，有魏焠、贾[jiǎ] [gǔ] [jià]佗以为股肱(gōng)，有齐、宋、秦、楚以为外主，有栾、郤[xì]、狐、先以为内主。亡十九年，守志弥笃（dǔ）。惠、怀弃民，民从而与之。故文公有国，不亦宜乎？子比无施於(yū)民，无援(yuán)於(yū)外，去晋，晋不送；归楚，楚不迎。何以有国！”子比果不终焉，卒立者弃疾，如叔向言也。
平王二年，使费无忌如秦为太子建取妇。妇好，来，未至，无忌先归，说平王曰：“秦女好，可自娶，为太子更求。”平王听之，卒自娶秦女，生熊珍。更为太子娶。是时伍奢为太子太傅，无忌为少傅。无忌无宠於(yū)太子，常谗恶太子建。建时年十五矣，其母蔡女也，无宠於(yū)王，王稍益疏外建也。
六年，使太子建居城父，守边。无忌又日夜谗太子建於(yū)王曰：“自无忌入秦女，太子怨，亦不能无望於(yū)王，王少自备焉。且太子居城父，擅兵，外交诸侯，且欲入矣。”平王召其傅伍奢责之。伍奢知无忌谗，乃曰：“王柰何以小臣疏骨肉？”无忌曰：；“今不制，后悔也。”于(yū)是王遂囚伍奢。乃令司马奋扬召太子建，欲诛之。太子闻之，亡奔宋。
无忌曰：“伍奢有二子，不杀者为楚国患。盍以免其父召之，必至。”于(yū)是王使使谓奢：“能致二子则生，不能将死。”奢曰：“尚至，胥不至。”王曰：“何也？”奢曰：“尚之为人，廉，死节，慈孝而仁，闻召而免父，必至，不顾其死。胥之为人，智而好谋，勇而矜[jīn] [qín] [guān]功，知来必死，必不来。然为楚国忧者必此子。”于(yū)是王使人召之，曰：“来，吾免尔父。”伍尚谓伍胥曰：“闻父免而莫奔，不孝也；父戮[lù]莫报，无谋也；度能任事，知也。子其行矣，我其归死。”伍尚遂归。伍胥弯弓属矢，出见使者，曰：“父有罪，何以召其子为？”将射，使者还走，遂出奔吴。伍奢闻之，曰：“胥亡，楚国危哉。”楚人遂杀伍奢及尚。
十年，楚太子建母在居巢，开吴。吴使公子光伐楚，遂败陈、蔡，取太子建母而去。楚恐，城郢(yǐng)。初，吴之边邑卑梁与楚边邑钟离小童争桑，两家交怒相攻，灭卑梁人。卑梁大夫怒，发邑兵攻钟离。楚王闻之怒，发国兵灭卑梁。吴王闻之大怒，亦发兵，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，遂灭钟离、居巢。楚乃恐而城郢(yǐng)。
十三年，平王卒。将军子常曰：“太子珍少，且其母乃前太子建所当娶也。”欲立令尹子西。子西，平王之庶(shù zhù)弟也，有义。子西曰：“国有常法，更立则乱，言之则致诛。”乃立太子珍，是为昭（zhāo）王。
昭（zhāo）王元年，楚众不说费无忌，以其谗亡太子建，杀伍奢子父与郤[xì]宛。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吴，吴兵数侵(qīn)楚，楚人怨无忌甚。楚令尹子常诛无忌以说众，众乃喜。
四年，吴三公子奔楚，楚封之以扞吴。五年，吴伐取楚之六、潜。七年，楚使子常伐吴，吴大败楚於(yū)豫章。
十年冬，吴王阖(hé)闾[lǘ]、伍子胥、伯嚭与唐、蔡俱伐楚，楚大败，吴兵遂入郢(yǐng)，辱平王之墓，以伍子胥故也。吴兵之来，楚使子常以兵迎之，夹汉水阵。吴伐败子常，子常亡奔郑。楚兵走，吴乘胜逐之，五战及郢(yǐng)。己卯(mǎo)，昭（zhāo）王出奔。庚辰，吴人入郢(yǐng)。
昭（zhāo）王亡也至云梦。云梦不知其王也，射伤王。王走郧(yún)。郧(yún)公之弟怀曰：“平王杀吾父，今我杀其子，不亦可乎？”郧(yún)公止之，然恐其弑昭（zhāo）王，乃与王出奔随。吴王闻昭（zhāo）王往，即进击随，谓随人曰：“周之子孙封於(yū)江汉之间者，楚尽灭之。”欲杀昭（zhāo）王。王从臣子綦(qí)乃深匿王，自以为王，谓随人曰：“以我予吴。”随人卜[bǔ] [bo]予吴，不吉，乃谢吴王曰：“昭（zhāo）王亡，不在随。”吴请入自索之，随不听，吴亦罢去。
昭（zhāo）王之出郢(yǐng)也，使申鲍胥请救於(yū)秦。秦以车五百乘救楚，楚亦收馀散兵，与秦击吴。十一年六月，败吴於(yū)稷。会吴王弟夫概见吴王兵伤败，乃亡归，自立为王。阖(hé)闾[lǘ]闻之，引兵去楚，归击夫概。夫概败，奔楚，楚封之堂谿，号为堂谿氏。
楚昭（zhāo）王灭唐九月，归入郢(yǐng)。十二年，吴复伐楚，取番(fān pān)。楚恐，去郢(yǐng)，北徙都鄀(ruò)。
十六年，孔子相鲁。二十年，楚灭顿，灭胡。二十一年，吴王阖(hé)闾[lǘ]伐越。越王句践射伤吴王，遂死。吴由此怨越而不西伐楚。
二十七年春，吴伐陈，楚昭（zhāo）王救之，军城父。十月，昭（zhāo）王病於(yū)军中，有赤云如鸟，夹日而蜚。昭（zhāo）王问周太史，太史曰：“是害於(yū)楚王，然可移於(yū)将相。”将相闻是言，乃请自以身祷(dǎo)於(yū)神。昭（zhāo）王曰：“将相，孤之股肱(gōng)也，今移祸，庸去是身乎！”弗听。卜[bǔ] [bo]而河为祟，大夫请祷(dǎo)河。昭（zhāo）王曰：“自吾先王受封，望不过江、汉，而河非所获罪也。”止不许。孔子在陈，闻是言，曰：“楚昭（zhāo）王通大道矣。其不失国，宜哉！”
昭（zhāo）王病甚，乃召诸公子大夫曰：“孤不佞(nìng)，再辱楚国之师，今乃得以天寿终，孤之幸也。”让其弟公子申为王，不可。又让次弟公子结，亦不可。乃又让次弟公子闾[lǘ]，五让，乃后许为王。将战，庚寅[yín]，昭（zhāo）王卒於(yū)军中。子闾[lǘ]曰：“王病甚，舍其子让群臣，臣所以许王，以广王意也。今君王卒，臣岂敢忘君王之意乎！”乃与子西、子綦(qí)谋，伏师闭涂，迎越女之子章立之，是为惠王。然后罢兵归，葬昭（zhāo）王。
惠王二年，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胜於(yū)吴，以为巢大夫，号曰白公。白公好兵而下士，欲报仇。六年，白公请兵令尹子西伐郑。初，白公父建亡在郑，郑杀之，白公亡走吴，子西复召之，故以此怨郑，欲伐之。子西许而未为发兵。八年，晋伐郑，郑告急楚，楚使子西救郑，受赂[lù]而去。白公胜怒，乃遂与勇力死士石乞等袭杀令尹子西、子綦(qí)於(yū)朝，因劫惠王，置之高府，欲弑之。惠王从者屈固负王亡走昭（zhāo）王夫人宫。白公自立为王。月馀，会叶公来救楚，楚惠王之徒与共攻白公，杀之。惠王乃复位。是岁也，灭陈而县之。
十三年，吴王夫差强，陵齐、晋，来伐楚。十六年，越灭吴。四十二年，楚灭蔡。四十四年，楚灭杞。与秦平。是时越已灭吴而不能正江、淮北；楚东侵(qīn)，广地至泗上。
五十七年，惠王卒，子简王中立。
简王元年，北伐灭莒(jǔ)。八年，魏文侯、韩武子、赵桓(huán)子始列为诸侯。
二十四年，简王卒，子声王当立。声王六年，，盗杀声王，子悼王熊疑立。悼王二年，三晋来伐楚，至乘丘而还。四年，楚伐周。郑杀子阳。九年，伐韩，取负黍（shǔ）。十一年，三晋伐楚，败我大梁、榆关。楚厚赂[lù]秦，与之平。二十一年，悼王卒，子肃王臧立。
肃王四年，蜀伐楚，取兹方。于(yū)是楚为扞关以距之。十年，魏取我鲁阳。十一年，肃王卒，无子，立其弟熊良夫，是为宣王。
宣王六年，周天子贺秦献公。秦始复强，而三晋益大，魏惠王、齐威王尤强。三十年，秦封卫鞅於(yū)商，南侵(qīn)楚。是年，宣王卒，子威王熊商立。
威王六年，周显王致文武胙於(yū)秦惠王。
七年，齐孟尝君父田婴欺楚，楚威王伐齐，败之於(yū)徐州，而令齐必逐田婴。田婴恐，张丑伪谓楚王曰：“王所以战胜於(yū)徐州者，田盼子不用也。盼子者，有功於(yū)国，而百姓为之用。婴子弗善而用申纪。申纪者，大臣不附，百姓不为用，故王胜之也。今王逐婴子，婴子逐，盼子必用矣。复搏其士卒以与王遇，必不便於(yū)王矣。”楚王因弗逐也。
十一年，威王卒，子怀王熊槐立。魏闻楚丧，伐楚，取我陉山。
怀王元年，张仪始相秦惠王。四年，秦惠王初称王。
六年，楚使柱国昭（zhāo）阳将兵而攻魏，破之於(yū)襄[xiāng]陵，得八邑。又移兵而攻齐，齐王患之。陈轸適[shì]为秦使齐，齐王曰：“为之柰何？”陈轸曰：“王勿忧，请令罢之。”即往见昭（zhāo）阳军中，曰：“原闻楚国之法，破军杀将者何以贵之？”昭（zhāo）阳曰：“其官为上柱国，封上爵执珪[guī]。”陈轸曰：“其有贵於(yū)此者乎？”昭（zhāo）阳曰：“令尹。”陈轸曰：“今君已为令尹矣，此国冠之上。臣请得譬之。人有遗（yí wèi）其舍人一卮酒者，舍人相谓曰：‘数人饮此，不足以遍，请遂画地为蛇，蛇先成者独饮之。’ 一人曰：‘吾蛇先成。’ 举酒而起，曰：‘吾能为之足。’ 及其为之足，而后成人夺之酒而饮之，曰：‘蛇固无足，今为之足，是非蛇也。’ 今君相楚而攻魏，破军杀将，功莫大焉，冠之上不可以加矣。今又移兵而攻齐，攻齐胜之，官爵不加於(yū)此；攻之不胜，身死爵夺，有毁於(yū)楚：此为蛇为足之说也。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齐，此持满之术也。”昭（zhāo）阳曰：“善。”引兵而去。
燕、韩君初称王。秦使张仪与楚、齐、魏相会，盟齧(niè 同啮)桑。
十一年，苏秦约从山东六国共攻秦，楚怀王为从长。至函谷关，秦出兵击六国，六国兵皆引而归，齐独后。十二年，齐湣王伐败赵、魏军，秦亦伐败韩，与齐争长。
十六年，秦欲伐齐，而楚与齐从亲，秦惠王患之，乃宣言张仪免相，使张仪南见楚王，谓楚王曰：“敝邑之王所甚说者无先大王，虽仪之所甚原为门阑(lán)之厮者亦无先大王。敝邑之王所甚憎者无先齐王，虽仪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。而大王和之，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，而令仪亦不得为门阑(lán)之厮也。王为仪闭关而绝齐，今使使者从仪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(yū)之地方六百里，如是则齐弱矣。是北弱齐，西德於(yū)秦，私商於(yū)以为富，此一计而三利俱至也。”怀王大悦，乃置相玺於(yū)张仪，日与置酒，宣言“吾复得吾商於(yū)之地”。群臣皆贺，而陈轸独吊。怀王曰：“何故？”陈轸对曰：“秦之所为重王者，以王之有齐也。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，是楚孤也。夫秦又何重孤国哉，必轻楚矣。且先出地而后绝齐，则秦计不为。先绝齐而后责地，则必见欺於(yū)张仪。见欺於(yū)张仪，则王必怨之。怨之，是西起秦患，北绝齐交。西起秦患，北绝齐交，则两国之兵必至。臣故吊。”楚王弗听，因使一将军西受封地。
张仪至秦，详醉坠车，称病不出三月，地不可得。楚王曰：“仪以吾绝齐为尚薄邪？”乃使勇士宋遗（yí wèi）北辱齐王。齐王大怒，折楚符而合於(yū)秦。秦齐交合，张仪乃起朝，谓楚将军曰：“子何不受地？从某至某，广袤[mào]六里。”楚将军曰：“臣之所以见命者六百里，不闻六里。”即以归报怀王。怀王大怒，兴师将伐秦。陈轸又曰：“伐秦非计也。不如因赂[lù]之一名都，与之伐齐，是我亡於(yū)秦，取偿於(yū)齐也，吾国尚可全。今王已绝於(yū)齐而责欺於(yū)秦，是吾合秦齐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，国必大伤矣。”楚王不听，遂绝和於(yū)秦，发兵西攻秦。秦亦发兵击之。
十七年春，与秦战丹阳，秦大败我军，斩甲士八万，虏(lǔ)我大将军屈匄、裨（pí）将军逢(féng)侯丑等七十馀人，遂取汉中之郡。楚怀王大怒，乃悉国兵复袭秦，战於(yū)蓝田，大败楚军。韩、魏闻楚之困，乃南袭楚，至於(yū)邓。楚闻，乃引兵归。
十八年，秦使使约复与楚亲，分汉中之半以和楚。楚王曰：“原得张仪，不原得地。”张仪闻之，请之楚。秦王曰：“楚且甘心於(yū)子，柰何？”张仪曰：“臣善其左右靳[jìn]尚，靳[jìn]尚又能得事於(yū)楚王幸姬郑袖，袖所言无不从者。且仪以前使负楚以商於(yū)之约，今秦楚大战，有恶，臣非面自谢楚不解。且大王在，楚不宜敢取仪。诚杀仪以便国，臣之原也。”仪遂使楚。
至，怀王不见，因而囚张仪，欲杀之。仪私於(yū)靳[jìn]尚，靳[jìn]尚为请怀王曰：“拘张仪，秦王必怒。天下见楚无秦，必轻王矣。”又谓夫人郑袖曰：“秦王甚爱张仪，而王欲杀之，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[lù]楚，以美人聘楚王，以宫中善歌者为之媵。楚王重地，秦女必贵，而夫人必斥矣。夫人不若言而出之。”郑袖卒言张仪於(yū)王而出之。仪出，怀王因善遇仪，仪因说楚王以叛从约而与秦合亲，约婚姻。张仪已去，屈原使从齐来，谏王曰：“何不诛张仪？”怀王悔，使人追仪，弗及。是岁，秦惠王卒。
二十年，齐湣王欲为从长，恶楚之与秦合，乃使使遗（yí wèi）楚王书曰：“寡人患楚之不察於(yū)尊名也。今秦惠王死，武王立，张仪走魏，樗(chū)里疾、公孙衍[yǎn]用，而楚事秦。夫樗(chū)里疾善乎韩，而公孙衍[yǎn]善乎魏；楚必事秦，韩、魏恐，必因二人求合於(yū)秦，则燕、赵亦宜事秦。四国争事秦，则楚为郡县矣。王何不与寡人并力收韩、魏、燕、赵，与为从而尊周室，以案兵息民，令於(yū)天下？莫敢不乐听，则王名成矣。王率诸侯并伐，破秦必矣。王取武关、蜀、汉之地，私吴、越之富而擅江海之利，韩、魏割上党，西薄函谷，则楚之强百万也。且王欺於(yū)张仪，亡地汉中，兵锉蓝田，天下莫不代王怀怒。今乃欲先事秦！原大王孰[shú]计之。”
楚王业已欲和於(yū)秦，见齐王书，犹豫不决，下其议群臣。群臣或言和秦，或曰听齐。昭（zhāo）雎曰：“王虽东取地於(yū)越，不足以刷耻；必且取地於(yū)秦，而后足以刷耻於(yū)诸侯。王不如深善齐、韩以重樗(chū)里疾，如是则王得韩、齐之重以求地矣。秦破韩宜阳，而韩犹复事秦者，以先王墓在平阳，而秦之武遂去之七十里，以故尤畏秦。不然，秦攻三川，赵攻上党，楚攻河外，韩必亡。楚之救韩，不能使韩不亡，然存韩者楚也。韩已得武遂於(yū)秦，以河山为塞，所报德莫如楚厚，臣以为其事王必疾。齐之所信於(yū)韩者，以韩公子眛为齐相也。韩已得武遂於(yū)秦，王甚善之，使之以齐、韩重樗(chū)里疾，疾得齐、韩之重，其主弗敢弃疾也。今又益之以楚之重，樗(chū)里子必言秦，复与楚之侵(qīn)地矣。”于(yū)是怀王许之，竟不合秦，而合齐以善韩。
二十四年，倍齐而合秦。秦昭（zhāo）王初立，乃厚赂[lù]於(yū)楚。楚往迎妇。二十五年，怀王入与秦昭（zhāo）王盟，约於(yū)黄棘[jí]。秦复与楚上庸。二十六年，齐、韩、魏为楚负其从亲而合於(yū)秦，三国共伐楚。楚使太子入质於(yū)秦而请救。秦乃遣客卿[qīng]通将兵救楚，三国引兵去。
二十七年，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，楚太子杀之而亡归。二十八年，秦乃与齐、韩、魏共攻楚，杀楚将唐眛，取我重丘而去。二十九年，秦复攻楚，大破楚，楚军死者二万，杀我将军景缺。怀王恐，乃使太子为质於(yū)齐以求平。三十年，秦复伐楚，取八城。秦昭（zhāo）王遗（yí wèi）楚王书曰：“始寡人与王约为弟兄，盟于黄棘[jí]，太子为质，至驩也。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，不谢而亡去，寡人诚不胜怒，使兵侵(qīn)君王之边。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於(yū)齐以求平。寡人与楚接境壤界，故为婚姻，所从相亲久矣。而今秦楚不驩，则无以令诸侯。寡人原与君王会武关，面相约，结盟而去，寡人之原也。敢以闻下执事。”楚怀王见秦王书，患之。欲往，恐见欺；无往，恐秦怒。昭（zhāo）雎曰：“王毋行，而发兵自守耳。秦虎狼，不可信，有并诸侯之心。”怀王子子兰劝王行，曰：“柰何绝秦之驩心！”于(yū)是往会秦昭（zhāo）王。昭（zhāo）王诈令一将军伏兵武关，号为秦王。楚王至，则闭武关，遂与西至咸阳，朝章台，如蕃[fán] [bō] [fān]臣，不与亢[kàng]礼。楚怀王大怒，悔不用昭（zhāo）子言。秦因留楚王，要以割巫、黔中之郡。楚王欲盟，秦欲先得地。楚王怒曰：“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！”不复许秦。秦因留之。
楚大臣患之，乃相与谋曰：“吾王在秦不得还，要以割地，而太子为质於(yū)齐，齐、秦合谋，则楚无国矣。”乃欲立怀王子在国者。昭（zhāo）雎曰：“王与太子俱困於(yū)诸侯，而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(shù zhù)子，不宜。”乃诈赴於(yū)齐，齐湣王谓其相曰：“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。”相曰：“不可，郢(yǐng)中立王，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於(yū)天下也。”或曰：“不然。郢(yǐng)中立王，因与其新王市曰‘予我下东国，吾为王杀太子，不然，将与三国共立之’ ，然则东国必可得矣。”齐王卒用其相计而归楚太子。太子横至，立为王，是为顷襄[xiāng]王。乃告于秦曰：“赖[lài]社稷神灵，国有王矣。”
顷襄[xiāng]王横元年，秦要怀王不可得地，楚立王以应秦，秦昭（zhāo）王怒，发兵出武关攻楚，大败楚军，斩首五万，取析十五城而去。二年，楚怀王亡逃归，秦觉之，遮（zhē）楚道，怀王恐，乃从间道走赵以求归。赵主父在代，其子惠王初立，行王事，恐，不敢入楚王。楚王欲走魏，秦追至，遂与秦使复之秦。怀王遂发病。顷襄[xiāng]王三年，怀王卒于秦，秦归其丧于楚。楚人皆怜(lián)之，如悲亲戚（qī）。诸侯由是不直秦。秦楚绝。
六年，秦使白起伐韩於(yū)伊阙[què] [jué] [quē]，大胜，斩首二十四万。秦乃遗（yí wèi）楚王书曰：“楚倍秦，秦且率诸侯伐楚，争一旦之命。原王之饬(chì)士卒，得一乐战。”楚顷襄[xiāng]王患之，乃谋复与秦平。七年，楚迎妇於(yū)秦，秦楚复平。
十一年，齐秦各自称为帝；月馀，复归帝为王。
十四年，楚顷襄[xiāng]王与秦昭（zhāo）王好会于宛，结和亲。十五年，楚王与秦、三晋、燕共伐齐，取淮北。十六年，与秦昭（zhāo）王好会於(yū)鄢(yān)。其秋，复与秦王会穰[ráng] [rǎng]。
十八年，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，顷襄[xiāng]王闻，召而问之。对曰：“小臣之好射鶀雁，罗鸗，小矢之发也，何足为大王道也。且称楚之大，因大王之贤，所弋[yì]非直此也。昔者三王以弋[yì]道德，五霸以弋[yì]战国。故秦、魏、燕、赵者，鶀雁也；齐、鲁、韩、卫者，青首也；驺、费、郯[tán]、邳[pī]者，罗鸗也。外其馀则不足射者。见鸟六双，以王何取？王何不以圣人为弓，以勇士为缴，时张而射之？此六双者，可得而囊(náng,nāng)载也。其乐非特朝昔之乐也，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。王朝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，加其右臂而径属之於(yū)韩，则中国之路绝而上蔡之郡坏矣。还射圉(yǔ)之东，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，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、方与二郡者举矣。且魏断二臂，颠越矣；膺击郯[tán]国，大梁可得而有也。王綪缴兰台，饮马西河，定魏大梁，此一发之乐也。若王之於(yū)弋[yì]诚好而不厌，则出宝弓，碆新缴，射噣鸟於(yū)东海，还盖长城以为防，朝射东莒(jǔ)，夕发浿丘，夜加即墨，顾据午道，则长城之东收而太山之北举矣。西结境於(yū)赵而北达於(yū)燕，三国布嬛，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。北游目於(yū)燕之辽东而南登望於(yū)越之会稽(jī)，此再发之乐也。若夫泗上十二诸侯，左萦而右拂(fú bì)之，可一旦而尽也。今秦破韩以为长忧，得列城而不敢守也；伐魏而无功，击赵而顾病，则秦魏之勇力屈矣，楚之故地汉中、析、郦(lì zhí)可得而复有也。王出宝弓，碆新缴，涉鄳塞，而待秦之倦也，山东、河内可得而一也。劳民休众，南面称王矣。故曰秦为大鸟，负海内而处，东面而立，左臂据赵之西南，右臂傅楚鄢(yān)郢(yǐng)，膺击韩魏，垂头中国，处既形便，势有地利，奋翼鼓嬛，方三千里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。”欲以激怒襄[xiāng]王，故对以此言。襄[xiāng]王因召与语，遂言曰：“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於(yū)外，怨莫大焉。今以匹夫有怨，尚有报万乘，白公、子胥是也。今楚之地方五千里，带甲百万，犹足以踊跃中野也，而坐受困，臣窃为大王弗取也。”于(yū)是顷襄[xiāng]王遣使於(yū)诸侯，复为从，欲以伐秦。秦闻之，发兵来伐楚。
楚欲与齐韩连和伐秦，因欲图周。周王赧(nǎn)使武公谓楚相昭（zhāo）子曰：“三国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输，而南器以尊楚，臣以为不然。夫弑共主，臣世君，大国不亲；以众胁(xié)寡，小国不附。大国不亲，小国不附，不可以致名实。名实不得，不足以伤民。夫有图周之声，非所以为号也。”昭（zhāo）子曰：“乃图周则无之。虽然，周何故不可图也？”对曰：“军不五不攻，城不十不围。夫一周为二十晋，公之所知也。韩尝以二十万之众辱於(yū)晋之城下，锐士死，中士伤，而晋不拔。公之无百韩以图周，此天下之所知也。夫怨结两周以塞驺鲁之心，交绝於(yū)齐，声失天下，其为事危矣。夫危两周以厚三川，方城之外必为韩弱矣。何以知其然也？西周之地，绝长补短，不过百里。名为天下共主，裂其地不足以肥国，得其众不足以劲兵。虽无攻之，名为弑君。然而好事之君，喜攻之臣，发号用兵，未尝不以周为终始。是何也？见祭器在焉，欲器之至而忘弑君之乱。今韩以器之在楚，臣恐天下以器仇楚也。臣请譬之。夫虎肉臊，其兵利身，人犹攻之也。若使泽中之麋蒙[mēng] [méng] [měng]虎之皮，人之攻之必万於(yū)虎矣。裂楚之地，足以肥国；诎楚之名，足以尊主。今子将以欲诛残天下之共主，居三代之传器，吞三翮六翼，以高世主，非贪而何？周书曰‘欲起无先’ ，故器南则兵至矣。”于(yū)是楚计辍不行。
十九年，秦伐楚，楚军败，割上庸、汉北地予秦。二十一年，秦将白起遂拔我郢(yǐng)，烧先王墓夷陵。楚襄[xiāng]王兵散，遂不复战，东北保於(yū)陈城。二十二年，秦复拔我巫、黔中郡。
二十三年，襄[xiāng]王乃收东地兵，得十馀万，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，距秦。二十七年，使三万人助三晋伐燕。复与秦平，而入太子为质於(yū)秦。楚使左徒侍太子於(yū)秦。
三十六年，顷襄[xiāng]王病，太子亡归。秋，顷襄[xiāng]王卒，太子熊元代立，是为考烈王。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，封以吴，号春申君。
考烈王元年，纳州于秦以平。是时楚益弱。
六年，秦围邯郸，赵告急楚，楚遣将军景阳救赵。七年，至新中。秦兵去。十二年，秦昭（zhāo）王卒，楚王使春申君吊祠[cí]于秦。十六年，秦庄襄[xiāng]王卒，秦王赵政立。二十二年，与诸侯共伐秦，不利而去。楚东徙都寿春，命曰郢(yǐng)。
二十五年，考烈王卒，子幽王悍[hàn]立。李园杀春申君。幽王三年，秦、魏伐楚。秦相吕不韦卒。九年，秦灭韩。十年，幽王卒，同母弟犹代立，是为哀王。哀王立二月馀，哀王庶(shù zhù)兄负刍之徒袭杀哀王而立负刍为王。是岁，秦虏(lǔ)赵王迁。
王负刍元年，燕太子丹使荆(jīng)轲刺秦王。二年，秦使将军伐楚，大破楚军，亡十馀城。三年，秦灭魏。四年，秦将王翦破我军於(yū)蕲，而杀将军项燕。
五年，秦将王翦、蒙[mēng] [méng] [měng]武遂破楚国，虏(lǔ)楚王负刍，灭楚名为郡云。
太史公曰：楚灵王方会诸侯於(yū)申，诛齐庆封，作章华台，求周九鼎之时，志小天下；及饿死于申亥之家，为天下笑。操行之不得，悲夫！势之於(yū)人也，可不慎与？弃疾以乱立，嬖(bì)淫秦女，甚乎哉，几再亡国！
鬻(yù)熊之嗣，周封於(yū)楚。僻[pì]在荆(jīng)蛮，荜路蓝缕[lǚ]。及通而霸，僭(jiàn)号曰武。文既伐申，成亦赦[shè]许。子圉(yǔ)篡(cuàn)嫡，商臣杀父。天祸未悔，凭奸自怙(hù)。昭（zhāo）困奔亡，怀迫囚虏(lǔ)。顷襄[xiāng]、考烈，祚[zuò]衰(shuāi cuī)南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