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。其先宋人也，曰孔防叔。防叔生伯夏，伯夏生叔梁纥。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，祷(dǎo)於(yū)尼丘得孔子。鲁襄[xiāng]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。生而首上圩顶，故因名曰丘云。字仲尼，姓孔氏。
丘生而叔梁纥死，葬於(yū)防山。防山在鲁东，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，母讳(huì)之也。孔子为兒嬉戏，常陈俎(zǔ)豆，设礼容。孔子母死，乃殡[bìn]五父之衢[qú]，盖其慎也。郰人輓父之母诲孔子父墓，然后往合葬於(yū)防焉。
孔子要绖，季氏飨士，孔子与往。阳虎绌曰：“季氏飨士，非敢飨子也。”孔子由是退。
孔子年十七，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，诫其嗣懿（yì）子曰：“孔丘，圣人之后，灭於(yū)宋。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。及正考父佐(zuǒ)戴、武、宣公，三命兹益恭，故鼎铭云：“一命而偻，再命而伛，三命而俯，循墙而走，亦莫敢余侮。饘于(yū)是，粥于(yū)是，以餬余口。”其恭如是。吾闻圣人之后，虽不当世，必有达者。今孔丘年少好礼，其达者欤[yú]？吾即没，若必师之。”及釐子卒，懿（yì）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。是岁，季武子卒，平子代立。
孔子贫且贱。及长，尝为季氏史，料量平；尝为司职吏而畜蕃[fán] [bō] [fān]息。由是为司空。已而去鲁，斥乎齐，逐乎宋、卫，困於(yū)陈蔡之间，于(yū)是反鲁。孔子长九尺有六寸，人皆谓之“长人”而异之。鲁复善待，由是反鲁。
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：“请与孔子適[shì]周。”鲁君与之一乘车，两马，一竖子俱，適[shì]周问礼，盖见老子云。辞去，而老子送之曰：“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，仁人者送人以言。吾不能富贵，窃仁人之号，送子以言，曰：“聪明深察而近於(yū)死者，好议人者也。博辩广大危其身者，发人之恶者也。为人子者毋以有己，为人臣者毋以有己。””孔子自周反于鲁，弟子稍益进焉。
是时也，晋平公淫，六卿[qīng]擅权，东伐诸侯；楚灵王兵强，陵轹中国；齐大而近於(yū)鲁。鲁小弱，附於(yū)楚则晋怒；附於(yū)晋则楚来伐；不备於(yū)齐，齐师侵(qīn)鲁。
鲁昭（zhāo）公之二十年，而孔子盖年三十矣。齐景公与晏[yàn]婴来適[shì]鲁，景公问孔子曰：“昔秦穆[mù]公国小处辟(bì pì)，其霸何也？”对曰：“秦，国虽小，其志大；处虽辟(bì pì)，行中正。身举五羖，爵之大夫，起累绁之中，与语三日，授之以政。以此取之，虽王可也，其霸小矣。”景公说。
孔子年三十五，而季平子与郈昭（zhāo）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（zhāo）公，昭（zhāo）公率师击平子，平子与孟氏、叔孙氏三家共攻昭（zhāo）公，昭（zhāo）公师败，奔於(yū)齐，齐处昭（zhāo）公乾[qián] [gān]侯。其后顷之，鲁乱。孔子適[shì]齐，为高昭（zhāo）子家臣，欲以通乎景公。与齐太师语乐，闻韶[sháo]音，学之，三月不知肉味，齐人称之。
景公问政孔子，孔子曰：“君君，臣臣，父父，子子。”景公曰：“善哉！信如君不君，臣不臣，父不父，子不子，虽有粟，吾岂得而食诸！”他日又复问政於(yū)孔子，孔子曰：“政在节财。”景公说，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。晏[yàn]婴进曰：“夫儒者滑稽(jī qǐ)而不可轨法；倨傲自顺，不可以为下；崇[chóng]丧遂哀，破产厚葬，不可以为俗；游说乞贷，不可以为国。自大贤之息，周室既衰(shuāi cuī)，礼乐缺有间。今孔子盛容饰，繁登降之礼，趋详之节，累世不能殚[dān]其学，当年不能究其礼。君欲用之以移齐俗，非所以先细民也。”后景公敬见孔子，不问其礼。异日，景公止孔子曰：“奉子以季氏，吾不能。”以季孟之间待之。齐大夫欲害孔子，孔子闻之。景公曰：“吾老矣，弗能用也。”孔子遂行，反乎鲁。
孔子年四十二，鲁昭（zhāo）公卒於(yū)乾[qián] [gān]侯，定公立。定公立五年，夏，季平子卒，桓(huán)子嗣立。季桓(huán)子穿井得土缶，中若羊，问仲尼云“得狗”。仲尼曰：“以丘所闻，羊也。丘闻之，木石之怪夔(kuí)、罔[wǎng]阆[làng]，水之怪龙、罔[wǎng]象，土之怪坟羊。”
吴伐越，堕会稽(jī)，得骨节专车。吴使使问仲尼：“骨何者最大？”仲尼曰：“禹致群神於(yū)会稽(jī)山，防风氏后至，禹杀而戮[lù]之，其节专车，此为大矣。”吴客曰：“谁为神？”仲尼曰：“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，其守为神，社稷为公侯，皆属於(yū)王者。”客曰：“防风何守？”仲尼曰：“汪罔[wǎng]氏之君守封、禺之山，为釐姓。在虞[yú]、夏、商为汪罔[wǎng]，於(yū)周为长翟[dí] [zhái]，今谓之大人。”客曰：“人长几何？”仲尼曰：“僬侥(jiǎo yáo)氏三尺，短之至也。长者不过十之，数之极也。”于(yū)是吴客曰：“善哉圣人！”
桓(huán)子嬖(bì)臣曰仲梁怀，与阳虎有隙。阳虎欲逐怀，公山不狃止之。其秋，怀益骄，阳虎执怀。桓(huán)子怒，阳虎因囚桓(huán)子，与盟而醳之。阳虎由此益轻季氏。季氏亦僭(jiàn)於(yū)公室，陪臣执国政，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(jiàn)离於(yū)正道。故孔子不仕，退而脩诗书礼乐，弟子弥众，至自远方，莫不受业焉。
定公八年，公山不狃不得意於(yū)季氏，因阳虎为乱，欲废三桓(huán)之適[shì]，更立其庶(shù zhù)孽阳虎素所善者，遂执季桓(huán)子。桓(huán)子诈之，得脱。定公九年，阳虎不胜，奔于齐。是时孔子年五十。
公山不狃以费畔[pàn]季氏，使人召孔子。孔子循道弥久，温温无所试，莫能己用，曰：“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，今费虽小，傥庶(shù zhù)几乎！”欲往。子路不说，止孔子。孔子曰：“夫召我者岂徒哉？如用我，其为东周乎！”然亦卒不行。
其后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，一年，四方皆则之。由中都宰为司空，由司空为大司寇。
定公十年春，及齐平。夏，齐大夫黎鉏言於(yū)景公曰：“鲁用孔丘，其势危齐。”乃使使告鲁为好会，会於(yū)夹谷。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。孔子摄[shè] [niè]相事，曰：“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，有武事者必有文备。古者诸侯出疆，必具官以从。请具左右司马。”定公曰：“诺。”具左右司马。会齐侯夹谷，为坛位，土阶三等，以会遇之礼相见，揖(yī)(yī)让而登。献酬之礼毕，齐有司趋而进曰：“请奏四方之乐。”景公曰：“诺。”于(yū)是旍旄(máo,mào)羽袚矛戟[jǐ]剑拨(bō)鼓噪而至。孔子趋而进，历阶而登，不尽一等，举袂而言曰：“吾两君为好会，夷狄之乐何为於(yū)此！请命有司！”有司却之，不去，则左右视晏[yàn]子与景公。景公心怍，麾（huī）而去之。有顷，齐有司趋而进曰：“请奏宫中之乐。”景公曰：“诺。”优倡侏儒为戏而前。孔子趋而进，历阶而登，不尽一等，曰：“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！请命有司！”有司加法焉，手足异处。景公惧而动，知义不若，归而大恐，告其群臣曰：“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，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，使得罪於(yū)鲁君，为之柰何？”有司进对曰：“君子有过则谢以质，小人有过则谢以文。君若悼之，则谢以质。”于(yū)是齐侯乃归所侵(qīn)鲁之郓、汶(mén,wèn)阳、龟阴之田以谢过。
定公十三年夏，孔子言於(yū)定公曰：“臣无藏甲，大夫毋百雉之城。”使仲由为季氏宰，将堕三都。于(yū)是叔孙氏先堕郈。季氏将堕费，公山不狃、叔孙辄率费人袭鲁。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，登武子之台。费人攻之，弗克，入及公侧。孔子命申句须、乐颀下伐之，费人北。国人追之，败诸姑蔑[miè]。二子奔齐，遂堕费。将堕成，公敛处父谓孟孙曰：“堕成，齐人必至于北门。且成，孟氏之保鄣，无成是无孟氏也。我将弗堕。”十二月，公围成，弗克。
定公十四年，孔子年五十六，由大司寇行摄[shè] [niè]相事，有喜色。门人曰：“闻君子祸至不惧，福至不喜。”孔子曰：“有是言也。不曰“乐其以贵下人”乎？”于(yū)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(mǎo)。与闻国政三月，粥羔豚(tún)者弗饰贾[jiǎ] [gǔ] [jià]；男女行者别於(yū)涂；涂不拾遗（yí wèi）；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，皆予之以归。
齐人闻而惧，曰：“孔子为政必霸，霸则吾地近焉，我之为先并矣。盍致地焉？”黎鉏曰：“请先尝沮(jù,jǔ)之；沮(jù,jǔ)之而不可则致地，庸迟乎！”于(yū)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，皆衣文衣而舞康乐，文马三十驷(sì)，遗（yí wèi）鲁君。陈女乐文马於(yū)鲁城南高门外，季桓(huán)子微服往观再三，将受，乃语鲁君为周道游，往观终日，怠於(yū)政事。子路曰：“夫子可以行矣。”孔子曰：“鲁今且郊，如致膰乎大夫，则吾犹可以止。”桓(huán)子卒受齐女乐，三日不听政；郊，又不致膰俎(zǔ)於(yū)大夫。孔子遂行，宿乎屯。而师己送，曰：“夫子则非罪。”孔子曰：“吾歌可夫？”歌曰：“彼妇之口，可以出走；彼妇之谒(yè)，可以死败。盖优哉游哉，维以卒岁！”师己反，桓(huán)子曰：“孔子亦何言？”师己以实告。桓(huán)子喟（kuì）然叹曰：“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！”
孔子遂適[shì]卫，主於(yū)子路妻兄颜浊邹（zōu）家。卫灵公问孔子：“居鲁得禄几何？”对曰：“奉粟六万。”卫人亦致粟六万。居顷之，或谮(zèn)孔子於(yū)卫灵公。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。孔子恐获罪焉，居十月，去卫。
将適[shì]陈，过匡，颜刻为仆[pū] [pú]，以其策指之曰：“昔吾入此，由彼缺也。”匡人闻之，以为鲁之阳虎。阳虎尝暴匡人，匡人于(yū)是遂止孔子。孔子状类阳虎，拘焉五日，颜渊后，子曰：“吾以汝为死矣。”颜渊曰：“子在，回何敢死！”匡人拘孔子益急，弟子惧。孔子曰：“文王既没，文不在兹乎？天之将丧斯文也，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。天之未丧斯文也，匡人其如予何！”孔子使从者为甯武子臣於(yū)卫，然后得去。
去即过蒲[pú]。月馀，反乎卫，主蘧(qú)伯玉家。灵公夫人有南子者，使人谓孔子曰：“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，必见寡小君。寡小君原见。”孔子辞谢，不得已而见之。夫人在絺(chī)帷中。孔子入门，北面稽(jī qǐ)首。夫人自帷中再拜，环珮玉声璆[qiú](qiú)然。孔子曰：“吾乡为弗见，见之礼答焉。”子路不说。孔子矢之曰：“予所不者，天厌之！天厌之！”居卫月馀，灵公与夫人同车，宦者雍渠参乘，出，使孔子为次乘，招摇巿过之。孔子曰：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。”于(yū)是丑之，去卫，过曹。是岁，鲁定公卒。
孔子去曹適[shì]宋，与弟子习礼大树下。宋司马桓(huán)魋欲杀孔子，拔其树。孔子去。弟子曰：“可以速矣。”孔子曰：“天生德於(yū)予，桓(huán)魋其如予何！”
孔子適[shì]郑，与弟子相失，孔子独立郭东门。郑人或谓子贡曰：“东门有人，其颡似尧，其项类皋(gāo,háo)陶，其肩类子产，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。累累若丧家之狗。”子贡以实告孔子。孔子欣然笑曰：“形状，末也。而谓似丧家之狗，然哉！然哉！”
孔子遂至陈，主於(yū)司城贞子家。岁馀，吴王夫差伐陈，取三邑而去。赵鞅伐朝歌。楚围蔡，蔡迁于吴。吴败越王句践会稽(jī)。
有隼集于陈廷而死，楛(hù,kǔ)矢贯之，石砮(nǔ)，矢长尺有咫。陈湣公使使问仲尼。仲尼曰：“隼来远矣，此肃慎之矢也。昔武王克商，通道九夷百蛮，使各以其方贿来贡，使无忘职业。于(yū)是肃慎贡楛(hù,kǔ)矢石砮(nǔ)，长尺有咫。先王欲昭（zhāo）其令德，以肃慎矢分大姬，配虞[yú]胡公而封诸陈。分同姓以珍玉，展亲；分异姓以远职，使无忘服。故分陈以肃慎矢。”试求之故府，果得之。
孔子居陈三岁，会晋楚争强，更伐陈，及吴侵(qīn)陈，陈常被寇。孔子曰：“归与归与！吾党之小子狂简，进取不忘其初。”于(yū)是孔子去陈。
过蒲[pú]，会公叔氏以蒲[pú]畔[pàn]，蒲[pú]人止孔子。弟子有公良孺[rú]者，以私车五乘从孔子。其为人长贤，有勇力，谓曰：“吾昔从夫子遇难於(yū)匡，今又遇难於(yū)此，命也已。吾与夫子再罹(lí）难，宁斗而死。”斗甚疾。蒲[pú]人惧，谓孔子曰：“苟毋適[shì]卫，吾出子。”与之盟，出孔子东门。孔子遂適[shì]卫。子贡曰：“盟可负邪？”孔子曰：“要盟也，神不听。”
卫灵公闻孔子来，喜，郊迎。问曰：“蒲[pú]可伐乎？”对曰：“可。”灵公曰：“吾大夫以为不可。今蒲[pú]，卫之所以待晋楚也，以卫伐之，无乃不可乎？”孔子曰：“其男子有死之志，妇人有保西河之志。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。”灵公曰：“善。”然不伐蒲[pú]。
灵公老，怠於(yū)政，不用孔子。孔子喟（kuì）然叹曰：“苟有用我者，期月而已，三年有成。”孔子行。
佛肸为中牟宰。赵简子攻范、中行，伐中牟。佛肸畔[pàn]，使人召孔子。孔子欲往。子路曰：“由闻诸夫子，“其身亲为不善者，君子不入也”。今佛肸亲以中牟畔[pàn]，子欲往，如之何？”孔子曰：“有是言也。不曰坚乎，磨而不磷；不曰白乎，涅而不淄。我岂匏瓜也哉，焉能系而不食？”
孔子击磬(qìng)。有荷蒉(kuì)而过门者，曰：“有心哉，击磬(qìng)乎！硜々乎，莫己知也夫而已矣！”
孔子学鼓琴师襄[xiāng]子，十日不进。师襄[xiāng]子曰：“可以益矣。”孔子曰：“丘已习其曲矣，未得其数也。”有间，曰：“已习其数，可以益矣。”孔子曰：“丘未得其志也。”有间，曰：“已习其志，可以益矣。”孔子曰：“丘未得其为人也。”有间，有所穆[mù]然深思焉，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。曰：“丘得其为人，黯然而黑，几然而长，眼如望羊，如王四国，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！”师襄[xiāng]子辟(bì pì)席再拜，曰：“师盖云文王操也。”
孔子既不得用於(yū)卫，将西见赵简子。至於(yū)河而闻窦鸣犊[dú]、舜华之死也，临河而叹曰：“美哉水，洋洋乎！丘之不济此，命也夫！”子贡趋而进曰：“敢问何谓也？”孔子曰：“窦鸣犊[dú]，舜华，晋国之贤大夫也。赵简子未得志之时，须此两人而后从政；及其已得志，杀之乃从政。丘闻之也，刳胎杀夭则麒麟(lín)不至郊，竭[jié]泽涸渔则蛟[jiāo]龙不合阴阳，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。何则？君子讳(huì)伤其类也。夫鸟兽之於(yū)不义也尚知辟(bì pì)之，而况乎丘哉！”乃还息乎陬乡，作为陬操以哀之。而反乎卫，入主蘧(qú)伯玉家。
他日，灵公问兵陈。孔子曰：“俎(zǔ)豆之事则尝闻之，军旅之事未之学也。”明日，与孔子语，见蜚雁，仰视之，色不在孔子。孔子遂行，复如陈。
夏，卫灵公卒，立孙辄，是为卫出公。六月，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（qī）。阳虎使太子絻，八人衰(shuāi cuī)绖，伪自卫迎者，哭而入，遂居焉。冬，蔡迁于州来。是岁鲁哀公三年，而孔子年六十矣。齐助卫围戚（qī），以卫太子蒯聩在故也。
夏，鲁桓(huán)釐庙燔(fán)，南宫敬叔救火。孔子在陈，闻之，曰：“灾必於(yū)桓(huán)釐庙乎？”已而果然。
秋，季桓(huán)子病，辇（niǎn）而见鲁城，喟（kuì）然叹曰：“昔此国几兴矣，以吾获罪於(yū)孔子，故不兴也。”顾谓其嗣康子曰：“我即死，若必相鲁；相鲁，必召仲尼。”后数日，桓(huán)子卒，康子代立。已葬，欲召仲尼。公之鱼曰：“昔吾先君用之不终，终为诸侯笑。今又用之，不能终，是再为诸侯笑。”康子曰：“则谁召而可？”曰：“必召厓(yá)求。”于(yū)是使使召厓(yá)求。厓(yá)求将行，孔子曰：“鲁人召求，非小用之，将大用之也。”是日，孔子曰：“归乎归乎！吾党之小子狂简，斐[fēi] [fěi]然成章，吾不知所以裁之。”子赣知孔子思归，送厓(yá)求，因诫曰“即用，以孔子为招”云。
厓(yá)求既去，明年，孔子自陈迁于蔡。蔡昭（zhāo）公将如吴，吴召之也。前昭（zhāo）公欺其臣迁州来，后将往，大夫惧复迁，公孙翩(piān)射杀昭（zhāo）公。楚侵(qīn)蔡。秋，齐景公卒。
明年，孔子自蔡如叶。叶公问政，孔子曰：“政在来远附迩[ěr]。”他日，叶公问孔子於(yū)子路，子路不对。孔子闻之，曰：“由，尔何不对曰“其为人也，学道不倦，诲人不厌，发愤忘食，乐以忘忧，不知老之将至”云尔。”
去叶，反于蔡。长沮(jù,jǔ)、桀溺(nì,niào)耦而耕，孔子以为隐者，使子路问津焉。长沮(jù,jǔ)曰：“彼执舆（yú）者为谁？”子路曰：“为孔丘。”曰：“是鲁孔丘与？”曰：“然。”曰：“是知津矣。”桀溺(nì,niào)谓子路曰：“子为谁？”曰：“为仲由。”曰：“子，孔丘之徒与？”曰：“然。”桀溺(nì,niào)曰：“悠悠者天下皆是也，而谁以易之？且与其从辟(bì pì)人之士，岂若从辟(bì pì)世之士哉！”櫌而不辍。子路以告孔子，孔子怃然曰：“鸟兽不可与同群。天下有道，丘不与易也。”
他日，子路行，遇荷丈人，曰：“子见夫子乎？”丈人曰：“四体不勤，五穀(gǔ)不分，孰[shú]为夫子！”植其杖而芸[yún] [yùn]。子路以告，孔子曰：“隐者也。”复往，则亡。
孔子迁于蔡三岁，吴伐陈。楚救陈，军于城父。闻孔子在陈蔡之间，楚使人聘孔子。孔子将往拜礼，陈蔡大夫谋曰：“孔子贤者，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。今者久留陈蔡之间，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。今楚，大国也，来聘孔子。孔子用於(yū)楚，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。”于(yū)是乃相与发徒役[yì]围孔子於(yū)野。不得行，绝粮。从者病，莫能兴。孔子讲诵弦歌不衰(shuāi cuī)。子路愠[yùn]见曰：“君子亦有穷乎？”孔子曰：“君子固穷，小人穷斯滥矣。”
子贡色作。孔子曰：“赐，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？”曰：“然。非与？”孔子曰：“非也。予一以贯之。”
孔子知弟子有愠[yùn]心，乃召子路而问曰：“诗云“匪[fěi](fěi)兕匪[fěi](fěi)虎，率彼旷野”。吾道非邪？吾何为於(yū)此？”子路曰：“意者吾未仁邪？人之不我信也。意者吾未知邪？人之不我行也。”孔子曰：“有是乎！由，譬使仁者而必信，安有伯夷、叔齐？使知者而必行，安有王子比干？”
子路出，子贡入见。孔子曰：“赐，诗云“匪[fěi](fěi)兕匪[fěi](fěi)虎，率彼旷野”。吾道非邪？吾何为於(yū)此？”子贡曰：“夫子之道至大也，故天下莫能容夫子。夫子盖少贬焉？”孔子曰：“赐，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，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。君子能脩其道，纲而纪之，统而理之，而不能为容。今尔不脩尔道而求为容。赐，而志不远矣！”
子贡出，颜回入见。孔子曰：“回，诗云“匪[fěi](fěi)兕匪[fěi](fěi)虎，率彼旷野”。吾道非邪？吾何为於(yū)此？”颜回曰：“夫子之道至大，故天下莫能容。虽然，夫子推而行之，不容何病，不容然后见君子！夫道之不脩也，是吾丑也。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，是有国者之丑也。不容何病，不容然后见君子！”孔子欣然而笑曰：“有是哉颜氏之子！使尔多财，吾为尔宰。”
于(yū)是使子贡至楚。楚昭（zhāo）王兴师迎孔子，然后得免。
昭（zhāo）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。楚令尹子西曰：“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？”曰：“无有。”“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？”曰：“无有。”“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？”曰：“无有。”“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？”曰：“无有。”“且楚之祖封於(yū)周，号为子男五十里。今孔丘述三五之法，明周召之业，王若用之，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？夫文王在丰，武王在镐，百里之君卒王天下。今孔丘得据土壤，贤弟子为佐(zuǒ)，非楚之福也。”昭（zhāo）王乃止。其秋，楚昭（zhāo）王卒于城父。
楚狂接舆（yú）歌而过孔子，曰：“凤兮凤兮，何德之衰(shuāi cuī)！往者不可谏兮，来者犹可追也！已而已而，今之从政者殆而！”孔子下，欲与之言。趋而去，弗得与之言。
于(yū)是孔子自楚反乎卫。是岁也，孔子年六十三，而鲁哀公六年也。
其明年，吴与鲁会缯[zēng] [zèng]，徵[zhǐ] [zhēng]百牢。太宰嚭召季康子。康子使子贡往，然后得已。
孔子曰：“鲁卫之政，兄弟也。”是时，卫君辄父不得立，在外，诸侯数以为让。而孔子弟子多仕於(yū)卫，卫君欲得孔子为政。子路曰：“卫君待子而为政，子将奚先？”孔子曰：“必也正名乎！”子路曰：“有是哉，子之迂也！何其正也？”孔子曰：“野哉由也！夫名不正则言不顺，言不顺则事不成，事不成则礼乐不兴，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，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矣。夫君子为之必可名，言之必可行。君子於(yū)其言，无所苟而已矣。”
其明年，厓(yá)有为季氏将师，与齐战於(yū)郎，克之。季康子曰：“子之於(yū)军旅，学之乎？性之乎？”厓(yá)有曰：“学之於(yū)孔子。”季康子曰：“孔子何如人哉？”对曰：“用之有名；播之百姓，质诸鬼神而无憾[hàn]。求之至於(yū)此道，虽累千社，夫子不利也。”康子曰：“我欲召之，可乎？”对曰：“欲召之，则毋以小人固之，则可矣。”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，问策於(yū)仲尼。仲尼辞不知，退而命载而行，曰：“鸟能择木，木岂能择鸟乎！”文子固止。会季康子逐公华、公宾、公林，以币迎孔子，孔子归鲁。
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。
鲁哀公问政，对曰：“政在选臣。”季康子问政，曰：“举直错诸枉[wǎng]，则枉[wǎng]者直。”康子患盗，孔子曰：“苟子之不欲，虽赏之不窃。”然鲁终不能用孔子，孔子亦不求仕。
孔子之时，周室微而礼乐废，诗书缺。追迹三代之礼，序书传，上纪唐虞[yú]之际，下至秦缪，编次其事。曰：“夏礼吾能言之，杞不足徵[zhǐ] [zhēng]也。殷礼吾能言之，宋不足徵[zhǐ] [zhēng]也。足，则吾能徵[zhǐ] [zhēng]之矣。”观殷夏所损益，曰：“后虽百世可知也，以一文一质。周监二代，郁(yù)(yù)郁(yù)(yù)乎文哉。吾从周。”故书传、礼记自孔氏。
孔子语鲁大师：“乐其可知也。始作翕(xī)如，纵之纯如，皦如，绎如也，以成。”“吾自卫反鲁，然后乐正，雅颂各得其所。”
古者诗三千馀篇，及至孔子，去其重，取可施於(yū)礼义，上采契后稷，中述殷周之盛，至幽厉之缺，始於(yū)衽(rèn)席，故曰“关雎之乱以为风始，鹿鸣为小雅始，文王为大雅始，清庙为颂始”。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，以求合韶[sháo]武雅颂之音。礼乐自此可得而述，以备王道，成六艺。
孔子晚而喜易，序彖、系、象、说卦、文言。读易，韦编三绝。曰：“假我数年，若是，我於(yū)易则彬[bīn]彬[bīn]矣。”
孔子以诗书礼乐教，弟子盖三千焉，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。如颜浊邹（zōu）之徒，颇受业者甚众。
孔子以四教：文，行，忠，信。绝四：毋意，毋必，毋固，毋我。所慎：齐，战，疾。子罕[hǎn]言利与命与仁。不愤不启，举一隅[yú]不以三隅[yú]反，则弗复也。
其於(yū)乡党，恂[xún]恂[xún]似不能言者。其於(yū)宗庙朝廷，辩辩言，唯谨尔。朝，与上大夫言，訚訚如也；与下大夫言，侃侃如也。
入公门，鞠躬如也；趋进，翼如也。君召使儐，色勃如也。君命召，不俟驾行矣。
鱼馁，肉败，割不正，不食。席不正，不坐。食於(yū)有丧者之侧，未尝饱也。
是日哭，则不歌。见齐衰(shuāi cuī)、瞽(gǔ)者，虽童子必变。
“三人行，必得我师。”“德之不脩，学之不讲，闻义不能徙，不善不能改，是吾忧也。”使人歌，善，则使复之，然后和之。
子不语：怪，力，乱，神。
子贡曰：“夫子之文章，可得闻也。夫子言天道与性命，弗可得闻也已。”颜渊喟（kuì）然叹曰：“仰之弥高，钻之弥坚。瞻(zhān)之在前，忽焉在后。夫子循循然善诱人，博我以文，约我以礼，欲罢不能。既竭[jié]我才，如有所立，卓尔。虽欲从之，蔑[miè]由也已。”达巷党人曰：“大哉孔子，博学而无所成名。”子闻之曰：“我何执？执御乎？执射乎？我执御矣。”牢曰：“子云“不试，故艺”。”
鲁哀公十四年春，狩（shòu）大野。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，以为不祥。仲尼视之，曰：“麟(lín)也。”取之。曰：“河不出图，雒(luò)不出书，吾已矣夫！”颜渊死，孔子曰：“天丧予！”及西狩（shòu）见麟(lín)，曰：“吾道穷矣！”喟（kuì）然叹曰：“莫知我夫！”子贡曰：“何为莫知子？”子曰：“不怨天，不尤人，下学而上达，知我者其天乎！”
“不降其志，不辱其身，伯夷、叔齐乎！”谓“柳下惠、少连降志辱身矣”。谓“虞[yú]仲、夷逸隐居放言，行中清，废中权”。“我则异于(yū)是，无可无不可。”
子曰：“弗乎弗乎，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。吾道不行矣，吾何以自见於(yū)后世哉？”乃因史记作春秋，上至隐公，下讫哀公十四年，十二公。据鲁，亲周，故殷，运之三代。约其文辞而指博。故吴楚之君自称王，而春秋贬之曰“子”；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，而春秋讳(huì)之曰“天王狩（shòu）於(yū)河阳”：推此类以绳当世。贬损之义，后有王者举而开之。春秋之义行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。
孔子在位听讼，文辞有可与人共者，弗独有也。至於(yū)为春秋，笔则笔，削则削，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。弟子受春秋，孔子曰：“后世知丘者以春秋，而罪丘者亦以春秋。”
明岁，子路死於(yū)卫。孔子病，子贡请见。孔子方负杖逍遥於(yū)门，曰：“赐，汝来何其晚也？”孔子因叹，歌曰：“太山坏乎！梁柱摧乎！哲人萎乎！”因以涕(tì)下。谓子贡曰：“天下无道久矣，莫能宗予。夏人殡[bìn]於(yū)东阶，周人於(yū)西阶，殷人两柱间。昨暮予梦坐奠[diàn]两柱之间，予始殷人也。”后七日卒。
孔子年七十三，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。
哀公诔之曰：“旻(mín)天不吊，不玦遗（yí wèi）一老，俾(bǐ)屏余一人以在位，茕茕余在疚。呜呼哀哉！尼父，毋自律！”子贡曰：“君其不没於(yū)鲁乎！夫子之言曰：“礼失则昏，名失则愆[qiān]。失志为昏，失所为愆[qiān]。”生不能用，死而诔之，非礼也。称“余一人”，非名也。”
孔子葬鲁城北泗上，弟子皆服三年。三年心丧毕，相诀而去，则哭，各复尽哀；或复留。唯子赣庐於(yū)冢(zhǒng)上，凡六年，然后去。弟子及鲁人往从冢(zhǒng)而家者百有馀室，因命曰孔里。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[cí]孔子冢(zhǒng)，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於(yū)孔子冢(zhǒng)。孔子冢(zhǒng)大一顷。故所居堂弟子内，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，至于汉二百馀年不绝。高皇帝过鲁，以太牢祠[cí]焉。诸侯卿[qīng]相至，常先谒(yè)然后从政。
孔子生鲤，字伯鱼。伯鱼年五十，先孔子死。
伯鱼生伋，字子思，年六十二。尝困於(yū)宋。子思作中庸。
子思生白，字子上，年四十七。子上生求，字子家，年四十五。子家生箕，字子京，年四十六。子京生穿，字子高，年五十一。子高生子慎，年五十七，尝为魏相。
子慎生鲋，年五十七，为陈王涉博士，死於(yū)陈下。
鲋弟子襄[xiāng]，年五十七。尝为孝惠皇帝博士，迁为长沙太守。长九尺六寸。
子襄[xiāng]生忠，年五十七。忠生武，武生延年及安国。安国为今皇帝博士，至临淮太守，蚤(zǎo)卒。安国生卬，卬生驩。
太史公曰：诗有之：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。”虽不能至，然心乡往之。余读孔氏书，想见其为人。適[shì]鲁，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，诸生以时习礼其家，余祗[zhī](zhī)回留之不能去云。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，当时则荣，没则已焉。孔子布衣，传十馀世，学者宗之。自天子王侯，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(yū)夫子，可谓至圣矣！
孔子之胄，出于商国。弗父能让，正考铭勒(lè lēi)。防叔来奔，邹（zōu）人掎(jǐ)足。尼丘诞[dàn]圣，阙[què] [jué] [quē]里生德。七十升堂，四方取则。卯(mǎo)诛两观，摄[shè] [niè]相夹谷。歌凤遽(jù)衰(shuāi cuī)，泣(qì)麟(lín)何促！九流仰镜，万古钦[qīn]躅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