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睢[suī] [huī]者，魏人也，字叔。游说诸侯，欲事魏王，家贫无以自资，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。
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为魏昭（zhāo）王使於(yū)齐，范睢[suī] [huī]从。留数月，未得报。齐襄[xiāng]王闻睢[suī] [huī]辩口，乃使人赐睢[suī] [huī]金十斤及牛酒，睢[suī] [huī]辞谢不敢受。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知之，大怒，以为睢[suī] [huī]持魏国阴事告齐，故得此馈，令睢[suī] [huī]受其牛酒，还其金。既归，心怒睢[suī] [huī]，以告魏相。魏相，魏之诸公子，曰魏齐。魏齐大怒，使舍人笞击睢[suī] [huī]，折胁(xié)摺齿。睢[suī] [huī]详死，即卷以箦，置厕中。宾客饮者醉，更溺(nì,niào)睢[suī] [huī]，故僇(lù)辱以惩后，令无妄(wàng)言者。睢[suī] [huī]从箦中谓守者曰：“公能出我，我必厚谢公。”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。魏齐醉，曰：“可矣。”范睢[suī] [huī]得出。后魏齐悔，复召求之。魏人郑安平闻之，乃遂操范睢[suī] [huī]亡，伏匿，更名姓曰张禄
当此时，秦昭（zhāo）王使谒(yè)者王稽(jī qǐ)於(yū)魏。郑安平诈为卒，侍王稽(jī qǐ)。王稽(jī qǐ)问：“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？”郑安平曰：“臣里中有张禄先生，欲见君，言天下事。其人有仇，不敢昼见。”王稽(jī qǐ)曰：“夜与俱来。”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(jī qǐ)。语未究，王稽(jī qǐ)知范睢[suī] [huī]贤，谓曰：“先生待我於(yū)三亭之南。”与私约而去。
王稽(jī qǐ)辞魏去，过载范睢[suī] [huī]入秦。至湖，望见车骑从西来。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彼来者为谁？”王稽(jī qǐ)曰：“秦相穰[ráng] [rǎng]侯东行县邑。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吾闻穰[ráng] [rǎng]侯专秦权，恶内诸侯客，此恐辱我，我宁且匿车中。”有顷，穰[ráng] [rǎng]侯果至，劳王稽(jī qǐ)，因立车而语曰：“关东有何变？”曰：“无有。”又谓王稽(jī qǐ)曰：“谒(yè)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？无益，徒乱人国耳。”王稽(jī qǐ)曰：“不敢。”即别去。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吾闻穰[ráng] [rǎng]侯智士也，其见事迟，乡者疑车中有人，忘索之。”于(yū)是范睢[suī] [huī]下车走，曰：“此必悔之。”行十馀里，果使骑还索车中，无客，乃已。王稽(jī qǐ)遂与范睢[suī] [huī]入咸阳。
已报使，因言曰：“魏有张禄先生，天下辩士也。曰‘秦王之国危於(yū)累卵，得臣则安。然不可以书传也’。臣故载来。”秦王弗信，使舍食草具。待命岁馀。
当是时，昭（zhāo）王已立三十六年。南拔楚之鄢(yān)郢(yǐng)，楚怀王幽死於(yū)秦。秦东破齐。湣王尝称帝，后去之。数困三晋。厌天下辩士，无所信。
穰[ráng] [rǎng]侯，华阳君，昭（zhāo）王母宣太后之弟也；而泾(jīng)阳君、高陵君皆昭（zhāo）王同母弟也。穰[ráng] [rǎng]侯相，三人者更将，有封邑，以太后故，私家富重於(yū)王室。及穰[ráng] [rǎng]侯为秦将，且欲越韩、魏而伐齐纲寿，欲以广其陶封。范睢[suī] [huī]乃上书曰：
臣闻明主立政，有功者不得不赏，有能者不得不官，劳大者其禄厚，功多者其爵尊，能治众者其官大。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，有能者亦不得蔽隐。使以臣之言为可，原行而益利其道；以臣之言为不可，久留臣无为也。语曰：“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；明主则不然，赏必加於(yū)有功，而刑必断於(yū)有罪。”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[zhēn] [shèn]质，而要不足以待斧钺(yuè)，岂敢以疑事尝试於(yū)王哉！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，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於(yū)王邪？
且臣闻周有砥(dǐ)砨，宋有结绿，梁有县藜(lí)，楚有和朴，此四宝者，土之所生，良工之所失也，而为天下名器。然则圣王之所弃者，独不足以厚国家乎？
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(yū)国，善厚国者取之於(yū)诸侯。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，何也？为其割荣也。良医知病人之死生，而圣主明於(yū)成败之事，利则行之，害则舍之，疑则少尝之，虽舜禹复生，弗能改已。语之至者，臣不敢载之於(yū)书，其浅者又不足听也。意者臣愚而不概於(yū)王心邪？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？自非然者，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，望见颜色。一语无效，请伏斧质。
于(yū)是秦昭（zhāo）王大说，乃谢王稽(jī qǐ)，使以传车召范睢[suī] [huī]。
于(yū)是范睢[suī] [huī]乃得见於(yū)离宫，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。王来而宦者怒，逐之，曰：“王至！”范睢[suī] [huī]缪为曰：“秦安得王？秦独有太后、穰[ráng] [rǎng]侯耳。”欲以感怒昭（zhāo）王。昭（zhāo）王至，闻其与宦者争言，遂延迎，谢曰：“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，会义渠之事急，寡人旦暮自请太后；今义渠之事已，寡人乃得受命。窃闵然不敏，敬执宾主之礼。”范睢[suī] [huī]辞让。是日观范睢[suī] [huī]之见者，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。
秦王屏左右，宫中虚无人。秦王跽而请曰：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？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唯唯。”有间，秦王复跽而请曰：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？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唯唯。”若是者三。秦王跽曰：“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？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非敢然也。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，身为渔父而钓於(yū)渭滨[bīn]耳。若是者，交疏也。已说而立为太师，载与俱归者，其言深也。故文王遂收功於(yū)吕尚而卒王天下。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，是周无天子之德，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。今臣羁（jī）旅之臣也，交疏於(yū)王，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，处人骨肉之间，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。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。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。臣知今日言之於(yū)前而明日伏诛於(yū)后，然臣不敢避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，死不足以为臣患，亡不足以为臣忧，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。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，三王之仁焉而死，五伯之贤焉而死，乌获、任鄙(bǐ)之力焉而死，成荆(jīng)、孟贲[bì] [bēn]、王庆忌、夏育之勇焉而死。死者，人之所必不免也。处必然之势，可以少有补於(yū)秦，此臣之所大原也，臣又何患哉！伍子胥橐(tuó)载而出昭（zhāo）关，夜行昼伏，至於(yū)陵水，无以餬其口，■行蒲[pú]伏，稽(jī qǐ)首肉袒[tǎn]，鼓腹吹篪，乞食於(yū)吴市，卒兴吴国，阖(hé)闾[lǘ]为伯。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，加之以幽囚，终身不复见，是臣之说行也，臣又何忧？箕子、接舆（yú）漆身为厉，被发为狂，无益於(yū)主。假使臣得同行於(yū)箕子，可以有补於(yū)所贤之主，是臣之大荣也，臣有何耻？臣之所恐者，独恐臣死之后，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，因以是杜口裹足，莫肯乡秦耳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，下惑於(yū)奸臣之态，居深宫之中，不离阿保之手，终身迷惑，无与昭（zhāo）奸。大者宗庙灭覆，小者身以孤危，此臣之所恐耳。若夫穷辱之事，死亡之患，臣不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，是臣死贤於(yū)生。”秦王跽曰：“先生是何言也！夫秦国辟(bì pì)远，寡人愚不肖，先生乃幸辱至於(yū)此，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。寡人得受命於(yū)先生，是天所以幸先王，而不弃其孤也。先生柰何而言若是！事无小大，上及太后，下至大臣，原先生悉以教寡人，无疑寡人也。”范睢[suī] [huī]拜，秦王亦
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大王之国，四塞以为固，北有甘泉、谷口，南带泾(jīng)、渭，右陇、蜀，左关、阪[bǎn]，奋击百万，战车千乘，利则出攻，不利则入守，此王者之地也。民怯於(yū)私斗而勇於(yū)公战，此王者之民也。王并此二者而有之。夫以秦卒之勇，车骑之众，以治诸侯，譬若施韩卢而搏蹇[jiǎn]兔也，霸王之业可致也，而群臣莫当其位。至今闭关十五年，不敢窥(kuī)兵於(yū)山东者，是穰[ráng] [rǎng]侯为秦谋不忠，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。”秦王跽曰：“寡人原闻失计。”
然左右多窃听者，范睢[suī] [huī]恐，未敢言内，先言外事，以观秦王之俯仰。因进曰：“夫穰[ráng] [rǎng]侯越韩、魏而攻齐纲寿，非计也。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，多出师则害於(yū)秦。臣意王之计，欲少出师而悉韩、魏之兵也，则不义矣。今见与国之不亲也，越人之国而攻，可乎？其於(yū)计疏矣。且昔齐湣王南攻楚，破军杀将，再辟(bì pì)地千里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，岂不欲得地哉，形势不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罢弊，君臣之不和也，兴兵而伐齐，大破之。士辱兵顿，皆咎其王，曰：‘谁为此计者乎？’王曰：‘文子为之。’大臣作乱，文子出走。攻齐所以大破者，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。此所谓借贼兵而赍(jī)盗粮者也。王不如远交而近攻，得寸则王之寸也，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释此而远攻，不亦缪乎！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，赵独吞之，功成名立而利附焉，天下莫之能害也。今夫韩、魏，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（shū）也，王其欲霸，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（shū），以威楚、赵。楚强则附赵，赵强则附楚，楚、赵皆附，齐必惧矣。齐惧，必卑辞重币以事秦。齐附而韩、魏因可虏(lǔ)也。”昭（zhāo）王曰：“吾欲亲魏久矣，而魏多变之国也，寡人不能亲。请问亲魏柰何？”对曰：“王卑词重币以事之；不可，则割地而赂[lù]之；不可，因举兵而伐之。”王曰：“寡人敬闻命矣。”乃拜范睢[suī] [huī]为客卿[qīng]，谋兵事。卒听范睢[suī] [huī]谋，使五大夫绾伐魏，拔怀。后二岁，拔邢[Xíng]丘。
客卿[qīng]范睢[suī] [huī]复说昭（zhāo）王曰：“秦韩之地形，相错如绣。秦之有韩也，譬如木之有蠹[dù]也，人之有心腹之病也。天下无变则已，天下有变，其为秦患者孰[shú]大於(yū)韩乎？王不如收韩。”昭（zhāo）王曰：“吾固欲收韩，韩不听，为之柰何？”对曰：“韩安得无听乎？王下兵而攻荥阳，则巩、成皋(gāo)之道不通；北断太行之道，则上党之师不下。王一兴兵而攻荥阳，则其国断而为三。夫韩见必亡，安得不听乎？若韩听，而霸事因可虑矣。”王曰：“善。”且欲发使於(yū)韩。
范睢[suī] [huī]日益亲，复说用数年矣，因请间说曰：“臣居山东时，闻齐之有田文，不闻其有王也；闻秦之有太后、穰[ráng] [rǎng]侯、华阳、高陵、泾(jīng)阳，不闻其有王也。夫擅国之谓王，能利害之谓王，制杀生之威之谓王。今太后擅行不顾，穰[ráng] [rǎng]侯出使不报，华阳、泾(jīng)阳等击断无讳(huì)，高陵进退不请。四贵备而国不危者，未之有也。为此四贵者下，乃所谓无王也。然则权安得不倾，令安得从王出乎？臣闻善治国者，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。穰[ráng] [rǎng]侯使者操王之重，决制於(yū)诸侯，剖(pōu)符於(yū)天下，政適[shì]伐国，莫敢不听。战胜攻取则利归於(yū)陶，国弊御於(yū)诸侯；战败则结怨於(yū)百姓，而祸归於(yū)社稷。诗曰‘木实繁者披其枝，披其枝者伤其心；大其都者危其国，尊其臣者卑其主’。崔杼、淖齿管齐，射王股，擢(zhuó zhuō)王筋，县之於(yū)庙梁，宿昔而死。李兑管赵，囚主父於(yū)沙丘，百日而饿死。今臣闻秦太后、穰[ráng] [rǎng]侯用事，高陵、华阳、泾(jīng)阳佐(zuǒ)之，卒无秦王，此亦淖齿、李兑之类也。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，君专授政，纵酒驰骋弋[yì]猎，不听政事。其所授者，妒贤嫉能，御下蔽上，以成其私，不为主计，而主不觉悟，故失其国。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，下及王左右，无非相国之人者。见王独立於(yū)朝，臣窃为王恐，万世之后，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。”昭（zhāo）王闻之大惧，曰：“善。”于(yū)是废太后，逐穰[ráng] [rǎng]侯、高陵、华阳、泾(jīng)阳君於(yū)关外。秦王乃拜范睢[suī] [huī]为相。收穰[ráng] [rǎng]侯之印，使归陶，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，千乘有馀。到关，关阅其宝器，宝器珍怪多於(yū)王室。
秦封范睢[suī] [huī]以应，号为应侯。当是时，秦昭（zhāo）王四十一年也。
范睢[suī] [huī]既相秦，秦号曰张禄，而魏不知，以为范睢[suī] [huī]已死久矣。魏闻秦且东伐韩、魏，魏使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於(yū)秦。范睢[suī] [huī]闻之，为微行，敝衣间步之邸，见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。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见之而惊曰：“范叔固无恙乎！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然。”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笑曰：“范叔有说於(yū)秦邪？”曰：“不也。睢[suī] [huī]前日得过於(yū)魏相，故亡逃至此，安敢说乎！”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曰：“今叔何事？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“臣为人庸赁。”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意哀之，留与坐饮食，曰：“范叔一寒如此哉！”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。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因问曰：“秦相张君，公知之乎？吾闻幸於(yū)王，天下之事皆决於(yū)相君。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。孺[rú]子岂有客习於(yū)相君者哉？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主人翁习知之。唯睢[suī] [huī]亦得谒(yè)，睢[suī] [huī]请为见君於(yū)张君。”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曰：“吾马病，车轴[zhóu] [zhòu]折，非大车驷(sì)马，吾固不出。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原为君借大车驷(sì)马於(yū)主人翁。”
范睢[suī] [huī]归取大车驷(sì)马，为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御之，入秦相府。府中望见，有识者皆避匿。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怪之。至相舍门，谓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曰：“待我，我为君先入通於(yū)相君。”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待门下，持车良久，问门下曰：“范叔不出，何也？”门下曰：“无范叔。”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曰：“乡者与我载而入者。”门下曰：“乃吾相张君也。”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大惊，自知见卖，乃肉袒[tǎn]■行，因门下人谢罪。于(yū)是范睢[suī] [huī]盛帷帐，待者甚众，见之。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顿首言死罪，曰：“贾[jiǎ] [gǔ] [jià]不意君能自致於(yū)青云之上，贾[jiǎ] [gǔ] [jià]不敢复读天下之书，不敢复与天下之事。贾[jiǎ] [gǔ] [jià]有汤镬(huò)之罪，请自屏於(yū)胡貉(háo,hé)之地，唯君死生之！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汝罪有几？”曰：“擢(zhuó zhuō)贾[jiǎ] [gǔ] [jià]之发以续贾[jiǎ] [gǔ] [jià]之罪，尚未足。”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汝罪有三耳。昔者楚昭（zhāo）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，楚王封之以荆(jīng)五千户，包胥辞不受，为丘墓之寄於(yū)荆(jīng)也。今睢[suī] [huī]之先人丘墓亦在魏，公前以睢[suī] [huī]为有外心於(yū)齐而恶睢[suī] [huī]於(yū)魏齐，公之罪一也。当魏齐辱我於(yū)厕中，公不止，罪二也。更醉而溺(nì,niào)我，公其何忍乎？罪三矣。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，以綈袍恋恋，有故人之意，故释公。”乃谢罢。入言之昭（zhāo）王，罢归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。
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辞於(yū)范睢[suī] [huī]，范睢[suī] [huī]大供具，尽请诸侯使，与坐堂上，食饮甚设。而坐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於(yū)堂下，置豆其前，令两黥(qíng)徒夹而马食之。数曰：“为我告魏王，急持魏齐头来！不然者，我且屠大梁。”须贾[jiǎ] [gǔ] [jià]归，以告魏齐。魏齐恐，亡走赵。匿平原君所。
范睢[suī] [huī]既相，王稽(jī qǐ)谓范睢[suī] [huī]曰：“事有不可知者三，有不柰何者亦三。宫车一日晏[yàn]驾，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。君卒然捐馆舍，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。使臣卒然填沟壑(hè)，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。宫车一日晏[yàn]驾，君虽恨於(yū)臣，无可柰何。君卒然捐馆舍，君虽恨於(yū)臣，亦无可柰何。使臣卒然填沟壑(hè)，君虽恨於(yū)臣，亦无可柰何。”范睢[suī] [huī]不怿[yì](yì)，乃入言於(yū)王曰：“非王稽(jī qǐ)之忠，莫能内臣於(yū)函谷关；非大王之贤圣，莫能贵臣。今臣官至於(yū)相，爵在列侯，王稽(jī qǐ)之官尚止於(yū)谒(yè)者，非其内臣之意也。”昭（zhāo）王召王稽(jī qǐ)，拜为河东守，三岁不上计。又任郑安平，昭（zhāo）王以为将军。范睢[suī] [huī]于(yū)是散家财物，尽以报所尝困戹者。一饭之德必偿，睚眦之怨必报。
范睢[suī] [huī]相秦二年，秦昭（zhāo）王之四十二年，东伐韩少曲、高平，拔之。
秦昭（zhāo）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，欲为范睢[suī] [huī]必报其仇，乃详为好书遗（yí wèi）平原君曰；“寡人闻君之高义，原与君为布衣之友，君幸过寡人，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。”平原君畏秦，且以为然，而入秦见昭（zhāo）王。昭（zhāo）王与平原君饮数日，昭（zhāo）王谓平原君曰：“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，齐桓(huán)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，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。范君之仇在君之家，原使人归取其头来；不然，吾不出君於(yū)关。”平原君曰：“贵而为交者，为贱也；富而为交者，为贫也。夫魏齐者，胜之友也，在，固不出也，今又不在臣所。”昭（zhāo）王乃遗（yí wèi）赵王书曰：“王之弟在秦，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。王使人疾持其头来；不然，吾举兵而伐赵，又不出王之弟於(yū)关。”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，急，魏齐夜亡出，见赵相虞[yú]卿[qīng]。虞[yú]卿[qīng]度赵王终不可说，乃解其相印，与魏齐亡，间行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，乃复走大梁，欲因信陵君以走楚。信陵君闻之，畏秦，犹豫未肯见，曰：“虞[yú]卿[qīng]何如人也？”时侯嬴在旁，曰：“人固未易知，知人亦未易也。夫虞[yú]卿[qīng]蹑[niè]屩檐簦，一见赵王，赐白璧一双，黄金百镒；再见，拜为上卿[qīng]；三见，卒受相印，封万户侯。当此之时，天下争知之。夫魏齐穷困过虞[yú]卿[qīng]，虞[yú]卿[qīng]不敢重爵禄之尊，解相印，捐万户侯而间行。急士之穷而归公子，公子曰‘何如人’。人固不易知，知人亦未易也！”信陵君大惭，驾如野迎之。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，怒而自刭(jǐng)。赵王闻之，卒取其头予秦。秦昭（zhāo）王乃出平原君归赵。
昭（zhāo）王四十三年，秦攻韩汾陉，拔之，因城河上广武。
后五年，昭（zhāo）王用应侯谋，纵反间卖赵，赵以其故，令马服子代廉颇将。秦大破赵於(yū)长平，遂围邯郸。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，言而杀之。任郑安平，使击赵。郑安平为赵所围，急，以兵二万人降赵。应侯席请罪。秦之法，任人而所任不善者，各以其罪罪之。于(yū)是应侯罪当收三族。秦昭（zhāo）王恐伤应侯之意，乃下令国中：“有敢言郑安平事者，以其罪罪之。”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，以顺適[shì]其意。后二岁，王稽(jī qǐ)为河东守，与诸侯通，坐法诛。而应侯日益以不怿[yì](yì)。
昭（zhāo）王临朝叹息，应侯进曰：“臣闻‘主忧臣辱，主辱臣死’。今大王中朝而忧，臣敢请其罪。”昭（zhāo）王曰：“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[zhuō]。夫铁剑利则士勇，倡优拙[zhuō]则思虑远。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，吾恐楚之图秦也。夫物不素具，不可以应卒，今武安君既死，而郑安平等畔[pàn]，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，吾是以忧。”欲以激励应侯。应侯惧，不知所出。蔡泽闻之，往入秦也。
蔡泽者，燕人也。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，不遇。而从唐举相，曰：“吾闻先生相李兑，曰‘百日之内持国秉’，有之乎？”曰：“有之。”曰：“若臣者何如？”唐举孰[shú]视而笑曰：“先生曷[hé]鼻，巨肩，魋颜，蹙(cù)齃，膝挛。吾闻圣人不相，殆先生乎？”蔡泽知唐举戏之，乃曰：“富贵吾所自有，吾所不知者寿也，原闻之。”唐举曰：“先生之寿，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。”蔡泽笑谢而去，谓其御者曰：“吾持粱刺齿肥，跃马疾驱，怀黄金之印，结紫绶於(yū)要，揖(yī)(yī)让人主之前，食肉富贵，四十三年足矣。”去之赵，见逐。之韩、魏，遇夺釜(fǔ)鬲於(yū)涂。闻应侯任郑安平、王稽(jī qǐ)皆负重罪於(yū)秦，应侯内惭，蔡泽乃西入秦。
将见昭（zhāo）王，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：“燕客蔡泽，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。彼一见秦王，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。”应侯闻，曰：“五帝三代之事，百家之说，吾既知之，众口之辩，吾皆摧之，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？”使人召蔡泽。蔡泽入，则揖(yī)(yī)应。应侯固不快，及见之，又倨，应侯因让之曰：“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，宁有之乎？”对曰：“然。”应侯曰：“请闻其说。”蔡泽曰：“吁，君何见之晚也！夫四时之序，成功者去。夫人生百体坚强，手足便利，耳目聪明而心圣智，岂非士之原与？”应侯曰：“然。”蔡泽曰：“质仁秉义，行道施德，得志於(yū)天下，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，皆原以为君王，岂不辩智之期与？”应侯曰：“然。”蔡泽复曰：“富贵显荣，成理万物，使各得其所；性命寿长，终其天年而不夭伤；天下继其统，守其业，传之无穷；名实纯粹，泽流千里，世世称之而无绝，与天地终始：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？”应侯曰：“然。”
蔡泽曰：“若夫秦之商君，楚之吴起，越之大夫种，其卒然亦可原与？”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，复谬曰：“何为不可？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，极身无贰虑，尽公而不顾私；设刀锯以禁奸邪，信赏罚以致治；披腹心，示情素，蒙[mēng] [méng] [měng]怨咎，欺旧友，夺魏公子卬，安秦社稷，利百姓，卒为秦禽将破敌，攘[rǎng]地千里。吴起之事悼王也，使私不得害公，谗不得蔽忠，言不取苟合，行不取苟容，不为危易行，行义不辟(bì pì)难，然为霸主强国，不辞祸凶。大夫种之事越王也，主虽困辱，悉忠而不解，主虽绝亡，尽能而弗离，成功而弗矜[jīn] [qín] [guān]，贵富而不骄怠。若此三子者，固义之至也，忠之节也。是故君子以义死难，视死如归；生而辱不如死而荣。士固有杀身以成名，虽义之所在，虽死无所恨。何为不可哉？”
蔡泽曰：“主圣臣贤，天下之盛福也；君明臣直，国之福也；父慈子孝，夫信妻贞，家之福也。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，子胥智而不能完吴，申生孝而晋国乱。是皆有忠臣孝子，而国家灭乱者，何也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，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(lù)辱而怜(lián)其臣子。今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之为人臣，是也；其君，非也。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，岂慕不遇世死乎？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，是微子不足仁，孔子不足圣，管仲不足大也。夫人之立功，岂不期於(yū)成全邪？身与名俱全者，上也。名可法而身死者，其次也。名在僇(lù)辱而身全者，下也。”于(yū)是应侯称善。
蔡泽少得间，因曰：“夫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，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，闳夭事文王，周公辅成王也，岂不亦忠圣乎？以君臣论之，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其可原孰[shú]与闳夭、周公哉？”应侯曰：“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弗若也。”蔡泽曰：“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，惇（dūn）厚旧故，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，义不倍功臣，孰[shú]与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乎？”应侯曰：“未知何如也。”蔡泽曰：“今主亲忠臣，不过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，君之设智，能为主安危修政，治乱强兵，批患折难，广地殖穀(gǔ)，富国足家，强主，尊社稷，显宗庙，天下莫敢欺犯其主，主之威盖震海内，功彰万里之外，声名光辉传於(yū)千世，君孰[shú]与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？”应侯曰：“不若。”蔡泽曰：“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、悼王、句践，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，然而君之禄位贵盛，私家之富过於(yū)三子，而身不退者，恐患之甚於(yū)三子，窃为君危之。语曰‘日中则移，月满则亏’。物盛则衰(shuāi cuī)，天地之常数也。进退盈缩，与时变化，圣人之常道也。故‘国有道则仕，国无道则隐’。圣人曰‘飞龙在天，利见大人’。‘不义而富且贵，於(yū)我如浮云’。今君之怨已仇而德已报，意欲至矣，而无变计，窃为君不取也。且夫翠、鹄(hú gǔ hè)、犀、象，其处势非不远死也，而所以死者，惑於(yū)饵也。苏秦、智伯之智，非不足以辟(bì pì)辱远死也，而所以死者，惑於(yū)贪利不止也。是以圣人制礼节欲，取於(yū)民有度，使之以时，用之有止，故志不溢，行不骄，常与道俱而不失，故天下承而不绝。昔者齐桓(huán)公九合诸侯，一匡天下，至於(yū)葵丘之会，有骄矜[jīn] [qín] [guān]之志，畔[pàn]者九国。吴王夫差兵无敌於(yū)天下，勇强以轻诸侯，陵齐晋，故遂以杀身亡国。夏育、太史噭叱呼骇三军，然而身死於(yū)庸夫。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，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。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，禁奸本，尊爵必赏，有罪必罚，平权衡，正度量，调轻重，决裂阡陌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，劝民耕农利土，一室无二事，力田稸积，习战陈之事，是以兵动而地广，兵休而国富，故秦无敌於(yū)天下，立威诸侯，成秦国之业。功已成矣，而遂以车裂。楚地方数千里，持戟[jǐ]百万，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，一战举鄢(yān)郢(yǐng)以烧夷陵，再战南并蜀汉。又越韩、魏而攻强赵，北阬马服，诛屠四十馀万之众，尽之于长平之下，流血成川，沸声若雷，遂入围邯郸，使秦有帝业。楚、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，自是之后，楚、赵皆慑[shè]伏不敢攻秦者，白起之势也。身所服者七十馀城，功已成矣，而遂赐剑死於(yū)杜邮。吴起为楚悼王立法，卑减大臣之威重，罢无能，废无用，损不急之官，塞私门之请，一楚国之俗，禁游客之民，精耕战之士，南收杨越，北并陈、蔡，破横散从，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，禁朋党以励百姓，定楚国之政，兵震天下，威服诸侯。功已成矣，而卒枝解。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，免会稽(jī)之危，以亡为存，因辱为荣，垦草入邑，辟(bì pì)地殖穀(gǔ)，率四方之士，专上下之力，辅句践之贤，报夫差之仇，卒擒劲吴。令越成霸。功已彰而信矣，句践终负而杀之。此四子者，功成不去，祸至於(yū)此。此所谓信而不能诎，往而不能返者也。范蠡(lí,lǐ,luó)知之，超然辟(bì pì)世，长为陶朱(zhū)公。君独不观夫博者乎？或欲大投，或欲分功，此皆君之所明知也。今君相秦，计不下席，谋不出廊庙，坐制诸侯，利施三川，以实宜阳，决羊肠之险，塞太行之道，又斩范、中行之涂，六国不得合从，栈[zhàn]道千里，通於(yū)蜀汉，使天下皆畏秦，秦之欲得矣，君之功极矣，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。如是而不退，则商君、白公、吴起、大夫种是也。吾闻之，‘鉴於(yū)水者见面之容，鉴於(yū)人者知吉与凶’。书曰‘成功之下，不可久处’。四子之祸，君何居焉？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，让贤者而授之，退而岩居川观，必有伯夷之廉，长为应侯。世世称孤，而有许由、延陵季子之让，乔松之寿，孰[shú]与以祸终哉？即君何居焉？忍不能自离，疑不能自决，必有四子之祸矣。易曰‘亢[kàng]龙有悔’，此言上而不能下，信而不能诎，往而不能自返者也。原君孰[shú]计之！”应侯曰：“善。吾闻‘欲而不知，失其所以欲；有而不知，失其所以有’。先生幸教，睢[suī] [huī]敬受命。’于(yū)是乃延入坐，为上客。
后数日，入朝，言於(yū)秦昭（zhāo）王曰：“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，其人辩士，明於(yū)三王之事，五伯之业，世俗之变，足以寄秦国之政。臣之见人甚众，莫及，臣不如也。臣敢以闻。”秦昭（zhāo）王召见，与语，大说之，拜为客卿[qīng]。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。昭（zhāo）王强起应侯，应侯遂称病笃（dǔ）。范睢[suī] [huī]免相，昭（zhāo）王新说蔡泽计画，遂拜为秦相，东收周室。
蔡泽相秦数月，人或恶之，惧诛，乃谢病归相印，号为纲成君。居秦十馀年，事昭（zhāo）王、孝文王、庄襄[xiāng]王。卒事始皇帝，为秦使於(yū)燕，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於(yū)秦。
太史公曰：韩子称“长袖善舞，多钱善贾[jiǎ] [gǔ] [jià]”，信哉是言也！范睢[suī] [huī]、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，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，非计策之拙[zhuō]，所为说力少也。及二人羁（jī）旅入秦，继踵(zhǒng)取卿[qīng]相，垂功於(yū)天下者，固强弱之势异也。然士亦有偶(ǒu)合，贤者多如此二子，不得尽意，岂可胜道哉！然二子不困戹，恶能激乎？
应侯始困，讬载而西，说行计立，贵平宠稽(jī qǐ)。倚(yǐ)秦市赵，卒报魏齐。纲成辩智，范睢[suī] [huī]招携。势利倾夺，一言成蹊(xī qī)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