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王信者，故韩襄[xiāng]王孽孙也，长八尺五寸。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，燕、齐、赵、魏皆已前王，唯韩无有后，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，欲以抚定韩故地。项梁败死定陶，成饹怀王。沛公引兵击阳城，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，得信，以为韩将，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。
沛公立为汉王，韩信从入汉中，乃说汉王曰：“项王王诸将近地，而王独远居此，此左迁也。士卒皆山东人，跂而望归，及其锋东乡，可以争天下。”汉王还定三秦，乃许信为韩王，先拜信为韩太尉，将兵略[lüè]韩地。
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，韩王成以不从无功，不遣就国，更以为列侯。及闻汉遣韩信略[lüè]韩地，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。汉二年，韩信略[lüè]定韩十馀城。汉王至河南，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。昌降，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，常将韩兵从。三年，汉王出荥阳，韩王信、周苛等守荥阳。及楚败荥阳，信降楚，已而得亡，复归汉，汉复立以为韩王，竟从击破项籍，天下定。五年春，遂与剖(pōu)符为韩王，王颍川。
明年春，上以韩信材武，所王北近巩、洛，南迫宛、叶，东有淮阳，皆天下劲兵处，乃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，备御胡，都晋阳。信上书曰：“国被边，匈奴数入，晋阳去塞远，请治马邑。”上许之，信乃徙治马邑。秋，匈奴冒顿大围信，信数使使胡求和解。汉发兵救之，疑信数间使，有二心，使人责让信。信恐诛，因与匈奴约共攻汉，反，以马邑降胡，击太原。
七年冬，上自往击，破信军铜鞮，斩其将王喜。信亡走匈奴。其与白土人曼丘臣、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，复收信败散兵，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。匈奴仗左右贤王将万馀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，至晋阳，与汉兵战，汉大破之，追至于离石，破之。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，汉令车骑击破匈奴。匈奴常败走，汉乘胜追北，闻冒顿居代谷，高皇帝居晋阳，使人视冒顿，还报曰“可击”。上遂至平城。上出白登，匈奴骑围上，上乃使人厚遗（yí wèi）阏氏。阏氏乃说冒顿曰：“今得汉地，犹不能居；且两主不相戹。”居七日，胡骑稍引去。时天大雾，汉使人往来，胡不觉。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：“胡者全兵，请令强弩(nǔ)傅两矢外乡，徐行出围。”入平城，汉救兵亦到，胡骑遂解去。汉亦罢兵归。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。
汉十年，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[xī]。十一年春，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，距汉。汉使柴将军击之，遗（yí wèi）信书曰：“陛下宽仁，诸侯虽有畔[pàn]亡，而复归，辄复故位号，不诛也。大王所知。今王以败亡走胡，非有大罪，急自归！”韩王信报曰：“陛下擢(zhuó zhuō)仆[pū] [pú]起闾[lǘ]巷，南面称孤，此仆[pū] [pú]之幸也。荥阳之事，仆[pū] [pú]不能死，囚於(yū)项籍，此一罪也。及寇攻马邑，仆[pū] [pú]不能坚守，以城降之，此二罪也。今反为寇将兵，与将军争一旦之命，此三罪也。夫种、蠡(lí,lǐ,luó)无一罪，身死亡；今仆[pū] [pú]有三罪於(yū)陛下，而欲求活於(yū)世，此伍子胥所以偾於(yū)吴也。今仆[pū] [pú]亡匿山谷间，旦暮乞贷蛮夷，仆[pū] [pú]之思归，如痿人不忘起，盲者不忘视也，势不可耳。”遂战。柴将军屠参合，斩韩王信。
信之入匈奴，与太子俱；及至穨当城，生子，因名曰穨当。韩太子亦生子，命曰婴。至孝文十四年，穨当及婴率其众降汉。汉封穨当为弓高侯，婴为襄[xiāng]城侯。吴楚军时，弓高侯功冠诸将。传子至孙，孙无子，失侯。婴孙以不敬失侯。穨当孽孙韩嫣，贵幸，名富显於(yū)当世。其弟说，再封，数称将军，卒为案道侯。子代，岁馀坐法死。后岁馀，说孙曾拜为龙嵒侯，续说后。
卢绾者，丰人也，与高祖同里。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，及生男，高祖、卢绾同日生，里中持羊酒贺两家。及高祖、卢绾壮，俱学书，又相爱也。里中嘉两家亲相爱，生子同日，壮又相爱，复贺两家羊酒。高祖为布衣时，有吏事辟(bì pì)匿，卢绾常随出入上下。及高祖初起沛，卢绾以客从，入汉中为将军，常侍中。从东击项籍，以太尉常从，出入卧内，衣被饮食赏赐，群臣莫敢望，虽萧曹等，特以事见礼，至其亲幸，莫及卢绾。绾封为长安侯。长安，故咸阳也。
汉五年冬，以破项籍，乃使卢绾别将，与刘贾[jiǎ] [gǔ] [jià]击临江王共尉，破之。七月还，从击燕王臧荼(tú shū)，臧荼(tú shū)降。高祖已定天下，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。欲王卢绾，为群臣觖望。及虏(lǔ)臧荼(tú shū)，乃下诏诸将相列侯，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。群臣知上欲王卢绾，皆言曰：“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，功最多，可王燕。”诏许之。汉五年八月，乃立虏(lǔ)绾为燕王。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。
汉十一年秋，陈豨[xī]反代地，高祖如邯郸击豨[xī]兵，燕王绾亦击其东北。当是时，陈豨[xī]使王黄求救匈奴。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於(yū)匈奴，言豨[xī]等军破。张胜至胡，故燕王臧茶子衍[yǎn]出亡在胡，见张胜曰：“公所以重於(yū)燕者，以习胡事也。燕所以久存者，以诸侯数反，兵连不决也。今公为燕欲急灭豨[xī]等，豨[xī]等已尽，次亦至燕，公等亦且为虏(lǔ)矣。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[xī]而与胡和？事宽，得长王燕；即有汉急，可以安国。”张胜以为然，乃私令匈奴助豨[xī]等击燕。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，上书请族张胜。胜还，具道所以为者。燕王寤[wù]，乃诈论它人，脱胜家属，使得为匈奴间，而阴使范齐之陈豨[xī]所，欲令久亡，连兵勿决。
汉十二年，东击黥(qíng)布，豨[xī]常将兵居代，汉使樊哙击斩豨[xī]。其裨（pí）将降，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於(yū)豨[xī]所。高祖使使召卢绾，绾称病。上又使辟(bì pì)阳侯审食其、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，因验问左右。绾愈恐，闭匿，谓其幸臣曰：“非刘氏而王，独我与长沙耳。往年春，汉族淮阴，夏，诛彭越，皆吕后计。今上病，属任吕后。吕后妇人，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。”乃遂称病不行。其左右皆亡匿。语颇泄，辟(bì pì)阳侯闻之，归具报上，上益怒。又得匈奴降者，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，为燕使。于(yū)是上曰：“卢绾果反矣！”使樊哙击燕。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，侯伺（sì cì），幸上病愈，自入谢。四月，高祖崩，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，匈奴以为东胡卢王。绾为蛮夷所侵(qīn)夺，常思复归。居岁馀，死胡中。
高后时，卢绾妻子亡降汉，会高后病，不能见，舍燕邸，为欲置酒见之。高祖竟崩，不得见。卢绾妻亦病死。
孝景中六年，卢绾孙他之，以东胡王降，封为亚谷侯。
陈豨[xī]者，宛朐（qú xù chǔn）人也，不知始所以得从。及高祖七年冬，韩王信反，入匈奴，上至平城还，乃封豨[xī]为列侯，以赵相国将监赵、代边兵，边兵皆属焉。
豨[xī]常告归过赵，赵相周昌见豨[xī]宾客随之者千馀乘，邯郸官舍皆满。豨[xī]所以待宾客布衣交，皆出客下。豨[xī]还之代，周昌乃求入见。见上，具言豨[xī]宾客盛甚，擅兵於(yū)外数岁，恐有变。上乃令人覆案豨[xī]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，多连引豨[xī]。豨[xī]恐，阴令客通使王黄、曼丘臣所。及高祖十年七月，太上皇崩，使人召豨[xī]，豨[xī]称病甚。九月，遂与王黄等反，自立为代王，劫略[lüè]赵、代。
上闻，乃赦[shè]赵、代吏人为豨[xī]所诖误劫略[lüè]者，皆赦[shè]之。上自往，至邯郸，喜曰：“豨[xī]不南据漳水，北守邯郸，知其无能为也。”赵相奏斩常山守、尉，曰：“常山二十五城，豨[xī]反，亡其二十城。”上问曰：“守、尉反乎？”对曰：“不反。”上曰：“是力不足也。”赦[shè]之，复以为常山守、尉。上问周昌曰：“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？”对曰：“有四人。”四人谒(yè)，上谩骂曰：“竖子能为将乎？”四人惭伏。上封之各千户，以为将。左右谏曰：“从入蜀、汉，伐楚，功未遍行，今此何功而封？”上曰：“非若所知！陈豨[xī]反，邯郸以北皆豨[xī]有，吾以羽檄徵[zhǐ] [zhēng]天下兵，未有至者，今唯独邯郸中兵耳。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，不以慰赵子弟！”皆曰：“善。”于(yū)是上曰：“陈豨[xī]将谁？”曰：“王黄、曼丘臣，皆故贾[gǔ]人。”上曰：“吾知之矣。”乃各以千金购黄、臣等。
十一年冬，汉兵击斩陈豨[xī]将侯敞、王黄於(yū)曲逆下，破豨[xī]将张春於(yū)聊（liáo）城，斩首万馀。太尉勃入定太原、代地。十二月，上自击东垣（yuán），东垣（yuán）不下，卒骂上；东垣（yuán）降，卒骂者斩之，不骂者黥(qíng)之。更命东垣（yuán）为真定。王黄、曼丘臣其麾（huī）下受购赏之，皆生得，以故陈豨[xī]军遂败。
上还至洛阳。上曰：“代居常山北，赵乃从山南有之，远。”乃立子恒为代王，都中都，代、雁门皆属代。
高祖十二年冬，樊哙军卒追斩豨[xī]於(yū)灵丘。
太史公曰：韩信、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，徼[jiǎo] [jiào] [jiāo] [yāo]一时权变，以诈力成功，遭汉初定，故得列地，南面称孤。内见疑强大，外倚(yǐ)蛮貊以为援(yuán)，是以日疏自危，事穷智困，卒赴匈奴，岂不哀哉！陈豨[xī]，梁人，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；及将军守边，招致宾客而下士，名声过实。周昌疑之，疵瑕颇起，惧祸及身，邪人进说，遂陷无道。於(yū)戏悲夫！夫计之生孰[shú]成败於(yū)人也深矣！
韩襄[xiāng]遗（yí）孽，始从汉中。剖(pōu)符南面，徙邑北通。穨当归国，龙雒(luò)有功。卢绾亲爱，群臣莫同。旧燕是王，东胡计穷。
